人在不同的年龄有不同的需求。
当冯伯羊成为太皇太后,顺利的将自己所爱之人的孙子抚养成人,坐稳皇位之后,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
这一点是她回忆往昔种种之时,最大的感悟。
可能人老了,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就喜欢回忆。
当年乌雷突然走了之后,她也不停地回忆过,日日夜夜,像是一只反刍的老牛,不停地将已经咀嚼了无数遍的食物捞出来,再咀嚼一遍。
那是因为遗憾,永远都不能完成、再也无法挽回的懊悔。
当初沈留祯将她们几个读过书的宫女们都聚集在一起的时候,问了她们三个问题:
一,都读过什么书。
二,知道多少过往的朝代名称。
三,你最想要什么?
你最想要什么?
当时冯伯羊看着沈留祯,眸光闪动,脑海中闪过了许多的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最想要荣华富贵。
相比于其他宫女的忐忑和犹豫,她当时眼神一定很坚定,透着明显的野心。
她还记得沈留祯面带微笑的看着她,似揣摩似满意,又好像在嘲弄她这庸俗可鄙的志向。
一个国破家亡的公主,竟然不想着报仇,向曾经的敌人祈求富贵。
她当时很想反唇相讥,问他是不是从小到大,所有欺负他的人都报复过了,没有一个不了了之,就那么过去的。
谁的记忆中没有几次吃了闷亏的回忆?难道不报仇以后日子就不过了吗?
更何况这是国破家亡的仇怨,她现在是一个连人身自由和尊严都没有的奴隶、宫女,让她报什么仇,怎么报仇?她想过的好一些有错吗?
可是最后她没有吭声,什么都没有说。因为这个话说了,就代表她的心里还惦记着仇怨。
一个惦记着仇怨的人,对方怎么可能会给你荣华富贵呢?
她不想死,她想好好活着,她想重新过以前那种锦衣玉食轻松快乐的日子。
如果她从一出生开始就不曾尊贵过,也就罢了。一个出生就是贱民的人,也许就不会觉得自己可怜,因为她一直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
她不一样,她曾经的记忆告诉她,自己如果就这么死了,那将是多么大的一个悲剧。
她不甘心。
对于魏国,对于太武帝石余佛狸,她的确是恨的,恨他吞并了她的国土,让她沦为了阶下囚。
因为这份恨,她曾经偷偷地清理了石余天真呕血的痕迹,冷眼旁观他的痛苦,他的煎熬,甚至在他死后,一边面无表情地替他擦掉嘴边的血迹,一边在心中暗自得意。
看吧,虽然我自己报不了仇,但是老天爷替我报了,父子相残的戏码多好看。
但是也仅仅如此了,再多就要拿自己的性命去换。
她还没有活够,她记忆中的好日子统共才那么几年,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而已,她不甘心。
后来,她如愿当了乌雷的皇后,重新获得了荣华富贵,她最想要的,就成了保住自己的性命。
如果生了孩子,她的命就没了。
她害怕乌雷的接近,甚至连牵手都害怕。她怕乌雷突然对她用强的,一个皇帝一个男人,她丝毫没有自保的余地。
于是她尽量让自己变得讨厌,在客气的可接受的范围内,让乌雷讨厌。
这真的很难,如果让乌雷觉得她是个废物,她会被废了后位,丢了现在的荣华富贵。
想活命,又想要荣华富贵,分寸真的很难掌握。
到了后来,他们都说她谨小慎微,温柔稳重,但是又冷淡疏离,让人猜不透心思。
乌雷肯定也不懂,直到他临死前最后一刻都不曾懂……
因为她从来不曾回应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许是恩爱夫妻表演的时间长了,他们经常一起吃饭,一起商议朝政,坐在一张案几后头,躺在一张床榻上。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就开始动摇了。
他肯定不知道,她曾经抱着他的衣服哭过,她曾经偷偷地用余光盯着他的手看,曾经幻想过他们相拥的场景。
乌雷离世之后,她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在他活着的时候,真正的拥抱过一次。
哪怕拥抱一下呢?
自己喜欢的人,虽然日日相对,离得最亲近的一次,竟然就是他死的时候,趴在他的尸体上哭……
一想到这些,悔恨就会啃噬她的心,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性命,都想不起来了。
所以那一瞬,她才会向着大火扑了过去。
那是她这辈子最冲动的一次了。
可是冲动毕竟是冲动,被救回来之后,她又失去了放弃一切的勇气。
毕竟,她真的只是一个自私怕死的人,一个人的本性怎么可能会改变?
那一时的冲动是她的失误,对吧?
然后,她又起了沈留祯问她的那个问题,你最想要什么?
她在心里回答自己:我最想弥补遗憾。
她应该选择相信自己,相信乌雷,在他活着的时候,除了不生孩子,将所有正常夫妻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像是不曾有过隔阂那样,互诉衷肠。
可是时光一去不回,乌雷已经死了,她想要弥补的遗憾再也没了机会,除非在梦中,在回忆中。
那个时候,她才觉得,能活着,能回忆,还能做梦,真的是一件好事情。
许是爱屋及乌吧,因为爱乌雷,所以爱魏国。
因为爱乌雷,又无法弥补心中的遗憾,所以将自己所有的精力和智慧,全用在了继承他的遗志上。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安慰自己一样。
许多年后,她鬓发花白,牵着刚刚完成祭天典礼的小皇帝走在长长的御道上,两旁全是站立的文武百官。
那个跟她没有一点儿血缘关系,十六岁的皇孙,天真地问道:
“皇祖母,孙儿听说,皇祖母跟祖父很恩爱,形影不离的,甚至曾经扑到火里去想追随他而去,您现在还想他吗?”
冯伯羊听闻,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岁月的冲洗带给了她从容,再也没有当初的伤痛,她淡淡地说:
“现在?时间太久了,已经记不得了许多了……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小皇帝抬着头看着她笑了,说道:
“孙儿很羡慕,也想要一个那样的皇后,但是皇祖母选的那个人,孙儿都没见过……”
冯伯羊扭过头慈爱的拍了拍他的手掌,笑着说道:
“所谓恩爱非常,那只是外人看来罢了,真实情况怎么样,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你的祖父一辈子将心血全扑在国事上,儿女私情看得不重。只不过他需要我,我也敬重他,两个人相互扶持罢了,以后你跟自己的皇后也会这样的。”
“……那为什么皇祖母要扑到火里去?”
“若是不这样,大臣们只会觉得我贪恋权势,一个汉人想试图把控朝堂。当时我便说了,我是为了替你祖父守家守国,扶持到你父皇亲政。因为那件事,没有一个人质疑我的诚意。”
小皇帝脸上露出了些许失望来,喃喃地说:
“啊……原来是这样。”
冯伯羊慈爱地笑了,看着远处的天色,淡淡地说:
“……自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