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业圆圆的小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何不去找太妃想办法!”
太妃,即原先的晋王妃刘凤英。
李存勖1怔,眉峰紧锁:“可是……父王托孤时把她排除在外了,显然不愿她再插手河东军政……”
张承业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先王与太妃之间的爱恨纠葛,难以说清谁是谁非。不管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恩怨,太妃都是你的母亲,你顺利即位对她百利而无1害。
“如果让李克宁夺了王位,她这个嫂子又能落得什么好处?再者,太妃富于谋略,多年来1直为你父王出谋划策,王府的亲兵也在她控制下。嗣王找她帮忙,绝不会有错!”
李存勖不语,剑眉星目笼了1层晦暗。
他虽然养在刘凤英名下,但他对这个嫡母1向并不亲近。他知道她能谋善断,是父王的左膀右臂。但他看得出,父王对她并不爱恋,李存勖也觉得嫡母过于强势冷峻。
何况,他已觉察出她不喜欢清姿。
张承业见李存勖还在举棋不定,不禁心急如焚,跺脚道:“嗣王莫再迟疑了,事情已经迫在眉睫,若李克宁夺位,你和你的妻妾们还能活命吗?”
李存勖1凛,当下不再犹豫,起身进入内院的灵堂。
晋王妃——现在应该叫她刘太妃了——负责主持丧礼,她跪在守灵人群的最前排,身形高挑的她格外显眼。
李存勖穿过1排排守灵的家眷,来到刘太妃面前跪下,低声唤道:“母妃,孩儿有要事与你商议,请移步配房说话。”
刘太妃线条冷素的脸上波澜不惊,从容不迫地起身走出灵堂,来到1旁供守灵亲属休息的配房。
在1张铺着水獭皮的雕花软榻上坐下,低头整理白麻孝服的下摆,慢慢抬起眼皮:“说吧。”
李存勖将自己召见众将,来者寥寥,李克宁却在府中大会诸将的事情讲了。
李存勖讲完后,刘太妃望着窗外,眉头微微拧起。
沉默许久,她转过头来,望住李存勖:“为今之计,先不给你父王发丧,明日继续延请僧道做法场,借此拖住李克宁。就算他包藏祸心,也绝不敢在兄长灵前作乱,1天不发丧,他就1天不敢轻举妄动。”
“可是父王遗命里有7日便出殡……”李存勖疑虑不安地问。
“你父王遗命里还有让你灵柩前即位呢,然而李克宁拥立你即位了吗?”刘太妃冷笑。
“可我们能拖几日?”李存勖白皙俊逸的面孔依旧愁云密布。
刘太妃眼里精光4射,唇边泛起笑意:“拖到嗣源回来!我这就派亲兵火速赶到潞州前线,急召嗣源班师回来。能压制李克宁的,唯有李横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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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回大地,绿满山川,世间万物都沐浴在柔和的春光里,到处1片勃勃生机。
通往晋阳的东南官道上,1支队5正在疾速行军,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中军大纛下,执缰策马而行的男子,身形高峻挺拔,即使周围都是威猛亲卫的簇拥,也掩不去他凛然出众的夺人气势。
此刻,他正紧紧拧着两道修长刚劲的剑眉,双目牢牢凝视前方,疾速挥鞭的动作,透着说不出的焦灼。
他便是收到刘太妃传召的李嗣源。
刘太妃派来的亲兵告诉他,晋王李克用已经薨逝,棺椁尚未下葬,如今李克宁正把持军政,世子李存勖仍未正式即位。
其余什么也没说,但李嗣源是何等谋略深沉之人,1切尽在不言中。
刚率领大军到达晋阳城外2十里,他便下令大军就地扎营,然后单骑匹马驰出大营。
“父帅,我跟你1起进城,我作为孙儿也该去先王灵前拜祭!”尽管李嗣源吩咐了,谁也不准跟着,李从珂还是不放心地追出营门,拽住了李嗣源的马辔头。
“阿3,退开。”李嗣源扯动缰绳,制住受惊的坐骑,在马背上对李从珂淡然下令,声音不高,却散发出慑人威严。
“少将军!”副将安重诲手按刀柄大步过来,厉声喝止李从珂,“你晚些时候再去祭奠先王,让你父帅独自1人先去!”
李从珂只得松手放开,李嗣源狠狠1鞭抽在马臀,坐骑长嘶1声,箭1般跃了出去,1路绝尘而去。
到了晋阳城东南门,已经有1队王府的亲兵在此恭候。
李嗣源见了他们,立即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他们,自己徒步入城。
他1直步行穿过晋阳城中街道,步行来到王府。
亲兵们径直将李嗣源引入灵堂。
穿过层层叠叠的白麻帐幔,李嗣源看见了那具漆黑冰冷的棺椁。
那个抚育他长大,传授他武功,教他排兵布阵、兵法谋略,带他驰骋沙场、征战4海的,不是亲生父亲、胜似亲生父亲的男人。
此刻就无声无息地躺在这冰冷的棺椁里。
刹那间,无以形容的悲伤,犹如滔天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李嗣源手扶棺椁,扑通跪下,额头贴在冰凉棺椁边缘,任由泪水滚滚而下。
“大太保回来了!”灵堂外1下子拥来了许多人。
“这么快就从潞州赶回来了?”
“他自己1个人吗?”
……
但是这些嘈杂喧哗,李嗣源忽然间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脑海里只有1幅画面,从记忆最深处慢慢地浮了出来……
冷清清的庭院里,1个小小的身影,犹如1头矫健的小猎豹,正挥舞着1柄战刀,1次又1次地劈向院子中央的木桩。
重重刀影带起的寒光,在冬日惨淡天光下如冰棱般变幻不定,1片片枯叶随着凌厉的刀气漩涡般在半空打转。
这时,孩子听见院门推开的响声,蓦地转过头来,眼里迸放出炫目光彩,惊喜地呼唤:“爹——”
然而,来人不是父亲,而是1个戴着黑色眼罩的高大男人。
孩子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刹那间黯淡了下去。
独眼男人在孩子面前蹲下:“你在等你爹?”
孩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1个神情孤冷的孩子,有1双沉静而清冷的眼睛,尚显稚嫩的眉宇间微带阴郁。
“你爹被大首领派到很远的地方,去征讨1个敌对部落,两3年内不会回来了。”男人那只独眼紧盯着孩子。
孩子眼中有什么东西刹那间破碎了。
半晌,他迎视男人的独眼,静静地问:“我爹战死了,是吗?”
男人沉默,看着孩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深不见底,深得连悲伤也看不见,让人很难相信是这个年龄孩子的眼睛。
“是。”他忽然不想再骗这个早熟的孩子。
孩子的呼吸粗重起来,鼻翼微微翕动,似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有1瞬间,男人以为孩子会哭。然而,孩子并没有哭,而是将刀拄在地上,默默地垂下头。
“这是你爹送你的刀?”男人的目光落在寒光如雪的刀刃上。
孩子点点头,低垂的浓黑睫毛微微颤动,握着刀柄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以后,我可以教你刀术,不过,我使刀不如你爹。你爹是我们沙陀族第1勇士!”男人摸了摸孩子的头,“你愿意的话,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跟亲儿子没有分别!”
孩子抬起眼睛看着男人,薄唇紧抿,不发1语。
男人眼里露出1丝笑意,温和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邈佶烈。”孩子答道。
“这是个沙陀名字,你没有汉名?”男人问。
孩子摇了摇头。
男人眯起那只独眼,仰望阴霾沉沉的冬日苍穹,说道:“‘邈佶烈’在沙陀语里是‘源头’的意思,希望你承嗣你父亲的忠勇……以后你就叫李嗣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