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姿小心翼翼地俯首趋步,在宦官搬来的锦墩上落座。
刘宛卿坐在清姿下首,亦收敛了1贯的俏皮,恭恭敬敬地垂首端坐。
大殿陷入1片奇异的寂静,唯闻鎏金漏壶中的水滴声,以及窗外花丛中蜜蜂的嗡嗡声。
馥郁清甜的花香,在殿中丝丝缕缕地浮动。
许久,清姿才察觉,皇帝在看她,静静地,1动不动地凝视着她。
那温柔而深情的目光,仿佛溶溶的湖水将她包围。
1瞬间,清姿心中有底了:他还是她的亚子哥哥!
尽管他已是95之尊,但她相信,他始终对她留着1份柔情;正如,虽然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心中也始终留着他的位置……
这样1想,清姿顿时有了勇气,离开座位,到玉阶跪下,尽量让自己的嗓音宁静清澈:“臣妇身为妇人,身卑不敢忘忧国。陛下龙潜之时,臣妇曾有幸与游,当日论及兵法史传,曾得陛下圣赞。听闻国事日蹙,臣妇有1些陋见,愿不揣冒昧,伏望陛下垂听……”
清姿将头深深磕在雕刻云龙纹的金砖地上。
李存勖1声冷笑,声音微带嘲讽:“清妹,你想求朕发兵救他就直说,跟朕玩这么多虚的作甚?”
清姿1颤,猛地抬起头,盯着李存勖,目中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李存勖原本洒脱娴雅靠在御榻,被清姿的目光吓1跳,整个人坐直了。
清姿蓦地站了起来,径直走向李存勖的御榻。
墙角边侍奉的几个小宦官,以为她要挟持李存勖,尖利地呵斥着“大胆!”1拥而上。
李存勖1挥袖,将他们斥退。
清姿并未受这1变故影响,动作未有丝毫迟滞。
她竟是冲着御案上的瓜盘而去。
1把抓起盘中冰块湃着的甜瓜,放在案上,然后端起那个鎏金双鱼龙纹瓜盘,又从红珊瑚麒麟纹笔架上拿起1支狼毫,双眸灼灼发光:“臣妇请为陛下推演当下形势!”
说罢,竟在地上蹲了下来,将瓜盘放在身边。
盘中用来湃甜瓜的冰块已经化成了水。
清姿便用狼豪笔蘸了水,在金砖地上信手1挥,1条弯弯曲曲的黄河便呈现眼前。
李存勖和刘宛卿都好奇地凑过来看。
清姿用狼毫笔继续在黄河北岸画了1个圈,娓娓道来:“目前,梁将段凝率十万大军在此,若他继续北上,1旦攻取澶州,离咱们兴唐府(魏州)就不远了!”
又在晋阳东南的潞州画了1个圈:“梁将董璋率6万大军在此攻打泽州。潞州和泽州互为犄角,目前潞州已失,陛下必定想派大军前往保住泽州,否则,晋阳的东南大门就丢了!”
李存勖望着清姿,宝珠般的眸子神色复杂:“你既知梁国两路大军直逼我国心脏,朕哪敢再派主力大军去救嗣源?”
清姿亦望着他,唇际扬起自信的笑容:“陛下,莫急,请再看……”
清姿又用狼毫蘸了水,把那条代表黄河的即将蒸发的水迹补了补,在黄河南岸画了1个圈:“这是我家大帅目前所在的郓州!”
然后,她从郓州直直地画了1条线往西南而去,在这条线的末端画了1个巨大的圆圈:“这便是梁国都城汴梁!陛下,你看,从郓州到汴梁多近啊。臣妇不信,当汴梁受到威胁,攻入我国的两路梁军还能不回救都城?!”
说罢,清姿1瞬不瞬望定李存勖,杏眼中闪耀夺目光华,令人无法逼视。
李存勖蹲在她面前,刘宛卿蹲在她的侧面,都被她的眼神和气势所震慑。
李存勖定定望着清姿用水在金砖上画的地图——竟准确到跟他朝中政事堂里的舆图相差无几。
那条黄河,信手挥来,却将其中的曲折弯道都画出来了。
他1向知道清妹熟读史书、颇通兵略,却不知道她已经精熟至此,这些年她与嗣源在1起,定是相得益彰吧。
李存勖眼底萦绕着1脉伤感:“清妹,你可知,你提出的战略有多冒险?战场之势千变万化,若我率主力去救郓州,1旦战事陷入胶着。进入我国境内的两支梁军,很可能在我解围郓州、奇袭汴梁之前,就已攻破晋阳和兴唐府(魏州)!”
清姿咬着下唇,脸颊因激动而微红:“可是,陛下肯定也想过这个战略!陛下与梁国战于河上,已有数载,衣不解甲,马不卸鞍,耗费钱粮无数,百姓民生凋敝。
“陛下难道不想早日结束战争?陛下难道想要旷日持久地打下去?如今好不容易,我家大帅为陛下夺取了深入敌境的郓州。
“陛下如果放弃郓州,回不来的岂止我家大帅,还有陛下的帝业,也要退回黄河北岸!如此,灭梁之战,何日才是尽头?!”
清姿越说越激动,玉白双颊泛着霞光般的红晕,格外鲜明美艳。
那双晶莹剔透的墨瞳,流动着熠熠光彩,犹如两颗炫目的宝石,直直地盯着李存勖。
李存勖只觉眼前如被强光照耀。
——清妹懂他,她号准了他的脉!
李存勖是急性子,平生爱冒险,假如有两种战略摆在面前:
第1种,风险大,但收益也大。
第2种,风险小,但收益也小。
李存勖肯定选第1种!
其实,昨天散朝后,郭崇韬曾单独求见李存勖,也提出了相同的战略。
李存勖已经有些动心,只不过,绝大部分朝臣都力主他放弃郓州,将主力派往西线和南线,这样更稳妥。
此刻,清姿的求见,不过是坚定了李存勖选择风险大但收益更大的战略的信心。
“清妹,朕会考虑你的谏言。”李存勖双眸中隐隐闪动异彩,胸膛亦在微微起伏。
他1拂广袖,立起身来,背对她们负手站着,身着明黄龙袍的高颀背影犹如立在云端:“你们先退下吧,朕自有决断。”
清姿和刘宛卿叩首告退,直到走出宫城,两人骑上各自坐骑,刘宛卿才松了1口气,问清姿道:“圣上会听你的吗?”
清姿坐在马背,鬓边发丝在风中轻扬:“会的!其实,亚子哥哥早就想到这个战略,只是他需要更多人帮他坚定决心。毕竟这是1个极其冒险的战略,犹如1次豪赌!”
刘宛卿仍然将信将疑:“可我听说朝中大臣们都反对,你1个人能帮他坚定决心?”
清姿低头挽着缰绳:“我听我哥说,昨晚他当值,看见枢密使郭崇韬夤夜求见圣上。朝会刚散,郭崇韬就单独求见,必是因为他的看法与朝臣们南辕北辙。所以,我应该并非唯1提出此战略之人……”
这年8月,唐帝李存勖亲率十万大军,准备从杨刘渡口过黄河,南下与孤军困守郓州已达3个多月的李嗣源会师。
这是1个冒险的决策,当时已有两路梁军从西线和南线,深入到了后唐境内,而后唐皇帝李存勖却只派偏师去抵御,自己亲率主力,从东线南下,进入梁国境内!
出征之前,李存勖在城外与长子李继岌、以及后宫佳丽告别。
前来送别的,除了唐帝的后宫家眷,还有各军的家属。
兴唐府城外官道上刀枪如林,旌旗招展。官道边绵延数百里都是攒动的人头和号哭泣别的声浪。
李存勖1身黄金战甲,肩甲处镂雕两条昂首的腾龙,立在1匹雄壮高大的白龙马旁,对正在啜泣的刘妙筠道:“莫哭了,事之成败,在此1战。若我战死,你便带着和哥自焚,莫要沦为梁贼之虏!”
刘妙筠拈着绢帕凄凄柔柔地拭泪,却在绢帕下暗暗地咬牙切齿:你若战死,我改嫁就是了,凭什么让我去死!我年方2十6,风华正茂,姿容绝代,儿子又如此聪明懂事,我带着他1样能再嫁。
李存勖又抱了抱儿子,李继岌懂事地仰头道:“父皇天命所归,定能大胜归来!”
“好!这1仗若能灭掉梁国,中原尽入我囊中,大唐复兴有望。若败……”唐帝李存勖眼中溢满冲天的豪气,“大不了青山埋战骨,马革裹尸还!”
说罢毅然决然翻身上马。
拽动缰绳调转马头的瞬间,他的目光穿过人山人海——
在黑压压如长龙的送别人群中,奉圣军都指挥使夏鲁奇,正与妻儿和妹妹道别。
那个身骑枣红马、头戴紫纱帷帽的人儿,仿佛心有灵犀,手按帷帽朝这边望过来。
秋风吹起她帽沿垂下的紫色轻纱,宛若紫色的薄雾飘拂。
她忽然高举手臂,朝他用力地挥了挥!
清妹……
她这是向他挥手,还是向孤悬敌境、正焦急等待他的大军前去救援的李嗣源?
……
“清妹,我想问1句,如今你心中是否只有他,没有我了?”
“亚子哥哥,从你把我赐给他起,我就是他的人了,但在我心中,永远都有你的位置……”
……
清妹,我明白了,你既是在向我挥手,亦是在向他吧!
长空掠雁,万里飞霜,李存勖1拽缰绳,在数千银枪军的跟随下,向前方最惨烈的战场奔驰而去。
【作者题外话】:下1章会有1个历史名人出场,虽然在我的小说里她只是配角,但因为她在历史上颇有名气,姽姽会给她1个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