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与李从珂父子合兵1处,从汴梁出发,刚到西入洛阳的要塞汜水关,就遇到朱守殷派来迎奉的快马。
李嗣源听说李存勖已经驾崩,心中大大松了1口气。
他最大的道德难题解决了,弑君的罪名无需由他背负了。
不过,该表演的剧目依旧必不可少。
李嗣源当着全军将士,面朝洛阳方向大礼叩拜,痛哭流涕:“主上有兴复唐室之大功,不想被奸邪小人所惑,竟落得如此大祸!主上既已龙驭宾天,我自当退回藩地,为国家守卫边疆……”
旁边众将连忙上来劝,朱守殷派来的亲兵也恳切劝道:“京城已经大乱,叛军4处烧杀抢掠,还请总管赶紧入京主持大局,拯救百姓!”
在众将和朱守殷亲兵的苦劝下,李嗣源方才收敛“悲伤”,振作精神,下令大军继续前行。
刚过汜水关,到达罂子谷时,前方快马来报:“启禀大帅,河阳节度使夏鲁奇已在石桥驿迎候大帅!”
李嗣源1听清姿的兄长亲率大军来投奔,1时间胸中激荡澎湃,当下带了1部分前锋先行。
到达石桥驿,远远的便见1位满面络腮胡子的高猛大汉,率领披坚执锐的甲士迎候于路边。
李嗣源刚跳下马背,那高猛大汉便双膝跪地,双手抱拳过顶,洪声道:“河阳节度使夏鲁奇,见过总管令公!”
李嗣源将马鞭扔给亲兵,大步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深沉的黑眸蕴满喜悦:“邦杰,快免礼!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夏鲁奇站起身,被络腮胡须遮去大半的脸上,1双眼睛炯炯有神:“听闻京城大乱,末将特率麾下河阳军前来襄助令公靖难,挽救社稷!”
李嗣源握住夏鲁奇肩膀,重重拍打:“邦杰,你1片赤胆忠心,我已知之!”
他暗指夏鲁奇早就接到李存勖的诏令,命他率军前往汜水关抵御李嗣源。
夏鲁奇却走走停停,故意拖延。
而如今李存勖刚死,夏鲁奇就前来迎接李嗣源,其立场与忠心是向着谁的,不言自明。
夏鲁奇眉宇忽然闪过1抹忧色,浓密髭须间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欲言又止:“清姿她……”
李嗣源在他肩上用力拍了拍,双目凝视夏鲁奇,低沉而有力地道:“你放心……”
无需他多说,夏鲁奇心中安妥下来,脸上洋溢出发自内心的感激与景仰,朗声对李嗣源道:“末将为令公抓获了1个人!”
说罢往旁边1让,身后亲兵向两边散开,露出1乘囚车。
囚车中用铁链锁着1个彪形大汉,蓬头垢面,满身血污,1条腿似乎被打断了,以极其怪异的形状扭曲着。
他慢慢抬起头,从肮脏的乱发间射出两道锐利目光,被布条勒住的嘴里,突然发出野兽般悲怒的呜呜声。
李嗣源认出了他,脸颊肌肉猛地抽动,眼底迸出血红的恨意,对左右喝道:“扯掉他嘴里布条,本帅有话问他!”
李嗣源走近囚车,抬起颤抖的手指,戟指元行钦,悲愤至极地喝问:“本帅何负于你,你竟杀了我儿子?!”
当年,在燕国战场上,李嗣源曾经7战7败元行钦,却因爱他之勇,不忍杀之,收为义子。
元行钦却因为李嗣源让他拜清姿为母,大感受辱。自从被李存勖调到身边,便1心1意为李存勖效力,甚至协助李存勖打压李嗣源。
元行钦用力挣动身上铁链,在锁链发出的格格声中,如垂死的野兽般嘶哑地怒嚎着:“先帝(李存勖)何负于你,你竟背叛了他?!李嗣源你这个狼子野心的伪君子,先帝早该听郭崇韬之言杀了你,哪里还会有今天……”
1个亲兵扑上,从囚车栅栏探进手去,将铁链从元行钦脖颈绕过,用力将他勒到栅栏上,生生将他的怒骂声勒断,只剩了铁链被他猛烈挣动发出的咔塔塔声和他因窒息而发出的痛苦呜咽……
李嗣源不愿再和他多说,儿子那颗血淋淋的头颅浮现在眼前,他眼里燃着悲怒的血红烈焰,对左右1扬下颌:“让他活着,押到洛阳闹市腰斩示众!”
说罢走开了去,胸膛却仍在剧烈起伏着,走到道边1株白杨下,他狠狠几拳砸在树干,直砸得满手都是淋漓鲜血。
不远处站满了黑压压的士卒,却无1人敢上前劝,都隔着1定距离矗立,默默无言地看着。
李嗣源将额头伏于手臂,喉咙里低低地悲咽着:“从璟……从璟……我的傻儿子……”
初夏的风拂过,浓密的杨树叶像大海1样翻滚着浓绿的波涛,发出哀曲般的飒飒之声。
浓荫下,那1向高峻挺拔的身影,此刻竟是那样苍凉疲惫。
李嗣源将额头伏在手臂上,许久,许久,才从手臂间抬起头,仰面让泪水回流,再面对众将时,眉宇间已经恢复1贯的沉雄冷毅。
李嗣源汇合夏鲁奇的人马,继续往洛阳进发。
大军入洛阳后,李嗣源迅速平定了洛阳的兵乱,进入绛霄殿亲自收殓李存勖遗骨,为李存勖发丧。
百官上表拥戴李嗣源,劝他践祚称帝。
李嗣源1再逊辞,对百官说道:“太子尚在长安,我拟派大军前往迎候太子。等安葬了先帝,太子回来继承大统,社稷有主,我便回归藩地,为国家捍卫边疆。”
随即派养子李从珂亲率大军往西去,“迎接”李存勖的长子李继岌。
百官当然不会有人把李嗣源这番话当真,继续上表劝进,李嗣源勉强答应以先帝义兄的身份监国摄政,搬入兴圣宫居住,群臣以“监国”称呼他。
李嗣源入住兴圣宫当天,即派夏鲁奇前往睦仁坊的宅子迎接清姿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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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阵阵闷雷般的马蹄声从府门外的大街滚过时,清姿正站在庭院廊上,听着这震天动地的声浪,知道是夫君的大军来了。
郭从谦派来为她守卫宅子的亲兵1早就告诉她,今日李嗣源大军将会进入洛阳。
第2天傍晚,府门外甲胄碰撞声和军靴擦地声密集地响起。
接着大门4开,夏鲁奇锦袍高冠,大踏步而入,身后大队亲兵铁甲铿锵、执刀按剑紧紧簇拥。
穿过斜阳脉脉的庭院,夏鲁奇大步来到正房台阶下,躬身高声道:“奉监国殿下之命,前来迎接夏夫人入宫!”
精雕万字花纹的朱漆门扇紧闭着,门内无声无息。
夏鲁奇惊异地抬起头,朱漆门扇开了1条缝,善友的脑袋露出来,冲夏鲁奇招了招手,示意他进屋。
夏鲁奇往身后看了看,亲兵们1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木雕泥塑般矗立。
李嗣源登基是势在必行之事,清姿即将成为皇妃,所以夏鲁奇才避嫌地站在阶下。
不过,周围都是自己的亲兵,想来也不会乱嚼舌根。
如此1想,夏鲁奇遂走上台阶,进入正房。
善友及时地将房门合上,上了栓。
“哥!”清姿从椅子上起身,淡藕色印花长裙,妃白色轻纱衫子,1支细细的银簪,将部分长发轻挽成髻,其余长发如流瀑飘垂。
淡雅简约的妆扮,却平添了几分少女感,衬得她肤如琼雪,面若桃花,1双晶光灿烂的美眸,澄亮如宝钻。
夏鲁奇满眼都是惊艳,不觉喜上眉梢,浑厚的嗓音里带上了宠溺的责怪:“清姿,你还不快些跟我进宫,向监国请罪!”
他以为清姿是不敢面见李嗣源才故意耽搁。
清姿却神神秘秘眨着明眸,将1只玉骨冰清的纤手,竖在抹了口脂的朱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噘起小嘴朝暖阁那边努了努。
夏鲁奇顺着她努嘴的方向看去。
善友牵出1个身穿宝蓝色4爪龙纹锦袍的十岁男孩,白皙的肤色,俊秀的眉目,和刚刚晏驾的先帝1模1样。
夏鲁奇大惊失色,攥住清姿的胳膊,把她拖到另1间卧室,关上房门才低声问她:“那孩子是什么人?”
“哥,你弄痛我了!”清姿将胳膊从夏鲁奇铁抓般的大手中拯救出来,气哼哼地噘嘴嗔道。
“我问你,那孩子是什么人?”夏鲁奇声音压得更低,却越发严厉。
清姿长睫轻颤,极力忍住眼泪,轻声说道:“我答允了亚子哥哥,要保住他的儿子……”
夏鲁奇面色铁青,压低的嗓音蕴满怒气:“监国已派人前往迎接太子李继岌,所谓迎接,其实就是要把李继岌做掉。还有先帝的弟弟李存确,李存纪,都被霍彦威将军抓住杀掉了。监国得知后,表面上斥责了霍彦威,实际上未给霍彦威任何惩处。可见,监国必不会留下先帝的兄弟和儿子……”
清姿娇躯1震,慢慢抬起眼眸,定定望着夏鲁奇,喃喃道:“那我对亚子哥哥的承诺……”
夏鲁奇跺脚道:“清姿,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监国铲除先帝的子嗣,还不是为了阿荣和菩萨奴,监国自己难道还怕几个小孩?清姿,你的儿子日后可是大唐太子,你要为你儿子养虎遗患吗?”
清姿浑身颤抖,眼底情绪激烈挣扎,1时说不出话。
夏鲁奇压低的声音透出残酷和狠厉:“清姿,把那孩子交给我,我会让他走得没有痛苦……”
“不——”清姿发出凄厉的尖叫,由于不敢大声,这声尖叫被压在喉咙深处,极其怪异扭曲,越发显得悲怆至极,“我答应了亚子哥哥的,我不能食言!”
她忽然抱着夏鲁奇的大腿跪了下去,仰起泪水涔涔的脸庞:“哥,求你了……别杀这个孩子,也别告诉嗣源,把这个孩子藏起来,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