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遂雍从安重诲府中回到家里,刘老夫人和继母花见羞都焦急地坐在堂上,等待消息。
闻报少爷回来,刘老夫人在花见羞扶掖下,拄着拐杖颤巍巍上前:“如何?安枢密可愿意为你大哥求情?”
刘遂雍神情古怪地看了继母1眼,为难地说道:“安枢密说,姨娘可以救大哥……”
花见羞美眸微微睁大:“我?”
刘遂雍满面歉意,朝花见羞作了1揖:“安枢密告诉我,姨娘与监国的夏夫人长得颇像,监国的夏夫人走失了,监国跟失了魂1样,若是姨娘愿意入宫,必能得监国宠爱。姨娘只消对监国开口,求监国赦免大哥,监国必不会拒绝……”
花见羞花容失色,樱唇轻颤着,倒退两步坐倒在椅子里,半晌无言。
刘老夫人和刘遂雍都满面哀求地望着她,等她答复。
花见羞凄凉的目光轮流从刘老夫人和刘遂雍脸上滑过,花瓣般的红唇不住颤抖。
她的眼前忽然蒙了1层雾气,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高大英伟的身影,从火光中走来,在她娇小的身影前躬下:“本将对部下约束不严,惊扰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仿佛还是那天,他策马穿越风雪,停在她的马车前,随着骏马昂起的半身悬在空中,犹如天神下凡,1人1马独自面对数百匪徒……
可是,他从不提纳她为妾,当时唐军攻下汴梁,她亡夫的府邸、田产、庄园全部被没收了,她无处可去,是他为她在汴梁租了1处宅院住下。
在他为她租下宅院的当晚,她和小樱都以为他会留宿……
当他红着脸告辞而去时,小樱大骂着1直追到宅院门口:“这个人怎么回事!难道是1匹阉马?”
那时,他每次到汴梁看望养父(当时李嗣源是宣武节度使,常驻汴梁),都会到她租住的宅子来看望她。
可他从未说过倾慕她……
是她自作多情吗?
他只是出于扶危济困的侠义之心吗?
“姨娘意下如何?若是姨娘执意为我父守寡,不愿再嫁,我这就去回绝安枢密,另想办法救我大哥……”
刘遂雍的声音打破了花见羞的回忆,她慢慢收回迷离遥远的目光,落在继子脸上,凄然1笑,双眸盈着晶莹的泪光:“若是送我进宫真可以救遂凝,我当然愿意1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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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素秋伺候李嗣源服完第2次药,拉起从厚的手:“时辰不早了,菩萨奴也该入寝了。”
从厚只得依依不舍地向父亲告辞,嗣源慈爱地对他微笑着颔首,望着素秋牵着从厚走出寝殿。
宫女上前点灯,嗣源抬手阻止:“今夜月色甚佳,先不点灯,都退下吧。”
殿中人等无声无息退了出去,安静的寝殿内传来窗外荷池0星的蛙声。夏日将近,蛙声也渐息了。
嗣源想起前些日,和清儿在蛙鸣声声中行云布雨的场景,月华水波从窗外投射进来,摇荡在她美丽的娇躯,丝缎般柔滑的黑发,随着云情雨意,挥洒于洁白的玉背、沙丘般起伏晃动的雪.臀……
“源叔……啊,源叔……好喜欢你这样……”那娇媚入骨的轻喃婉银仿佛还在耳畔。
可她的人就这样消失了,就这样不知所踪!
好想再听见她甜甜地唤他“源叔”,好想再看见她甜蜜的笑容。
他最心爱的女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窗外忽然传来低微的丝竹之音,清幽婉转,缠绵悱恻,仿佛是掠过林稍的1阵清风。
嗣源是个粗人,1向对音律歌舞并不上心,然而此刻心境使然,竟觉得这乐声无比哀婉,宛如1只无形的手拨动他的心弦。
他不由得起身,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窗外月色如水,清澈皎洁的月华轻纱1般洒满天地。
荷池边竟有1个女子,身穿月光般的素白轻纱,1缕粉色飘带绕过她的纤腰,从她白如凝脂的皓腕轻轻飘坠。
她随着音乐轻舒广袖,蹁跹而舞,那轻盈的水袖和粉红的飘带在风中飞扬,随着她柔美的纤腰和婀娜的身姿,旋转成1朵绝美的莲花。
荷池上1朵朵亭亭玉立的荷花,亦随着夜风摇曳生姿,袅袅轻舞,仿佛是在为池边的美人伴舞。
美人舞姿翩翩,有如风荷初举;荷花迎风绽放,好似仙子凌波;1时间竟分不清谁是花谁是人,花影人面,交相辉映,直教人心醉神迷,魂荡神驰……
随着乐声节奏越来越快,那美人舞得越来越急,纤腰拧转,袖甩裙飞,盘旋俯仰……最后乐声骤止,美人旋转方定,盈盈侧首,露出1张芙蓉秀面,水眸流转,灯影月辉下竟有几分熟稔。
嗣源心中猛地1跳,从殿中走出,被迷了魂般朝荷池边走去。
水月交辉,湖烟缭绕,迷蒙氤氲的雾气在月光下弥漫,空气中仍残留着淡淡香气。
“妾王氏拜见监国殿下!”风动碎玉般婉转清冷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嗣源负手回过头来,低头望着跪拜于地的年轻女子,她的月白纱裙宛若月光般铺展1地,衬得她纤腰柔美,高髻下低垂的粉颈玉白修长,泛着白腻莹润的光泽。
“你抬起头来。”嗣源的声音微颤。
花见羞缓缓抬起头。
——嗣源不禁倒吸1口凉气,差点脱口喊出来:“丫头!”
那纤长如画的黛眉,流转生辉的杏眼,竟然像极了年轻时的清儿!
嗣源怔怔盯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1瞬间,漫天席地的悲伤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许久,他才嗓音低哑地问:“你刚才……跳的是什么舞?”
“凌波舞。”
“你会跳凌波舞?!谁教你的?”嗣源的心好似被重重1击,声音都颤抖了。
“安枢密特命教坊女官教我,让我以此舞为监国疏解胸中郁结,希望监国早日康复,君临天下,以安众臣与黎庶之心。”花见羞深深拜下去,将额头叩在草地上,草叶拂过她的眼睛,也拂去了她满眼的泪水。
嗣源怔怔地望向荷池上缥缈的月光水雾,时光仿佛在这1刻倒流了十年……
当年他带着清儿出征燕国,安重诲为他们接风洗尘。
那天,清儿喝了不少酒,1下打开了话匣子:“凌波舞是玄宗爷当年亲自谱曲,由杨贵妃亲创的舞蹈,如今已经失传。不过我娘亲以前跟着宫里的1位教坊老妪学过,后经我娘自己改编,也创了1支……”
安重诲道:“这么说,夏夫人应该也会跳凌波舞?”
“我小时候跟娘亲学过……”
“夏夫人可愿跳1曲让咱们1饱眼福?”
当时清儿是这样回答的:“娘亲说,女子跳舞只能让最心爱的男子看,恕我不能为安长史跳舞……”
安重诲十分艳羡地看着他:“原来如此,真是羡慕大哥的艳福!”
安重诲以为她说的“最心爱的男子”是指我吧?
重诲啊,你可知,我从未看过她跳凌波舞,她从来没给我跳过舞!
她所说的“最心爱的男子”不是指我,不是指我啊!
李存勖的尸体被抬走的时候,她疯了1样跟着奔向了火堆。
她竟要为他殉情!
我和两个儿子她都不要了,竟要为他殉情。她最爱的人,不是我啊……
……
花见羞跪伏在地上许久不动,李嗣源负手站在池边也许久不动,两人各想心思,形成了1幅奇异的画面。
直到嗣源眼中翻腾的悲怆,慢慢凝结成坚硬如铁的意志。
就在这1刻,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她并不是走失了,而是不会再回来了。
遇刺前与她的那场争吵,再次在脑海中重现……
她要求他惩处杀害李继峣的安重诲,而他说什么也不肯。
她以为是他指使程御医欺骗她,阴谋打掉了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会回来了,她不会回来了……
“你姓什么,叫何名字?”许久,李嗣源的眼中浓烈的悲伤渐渐沉到了深处,他弯腰扶起花见羞。
“妾姓王,出身贫寒,没有名字,妾幼时曾在市井中帮先父摆摊卖饼,市井小儿给妾取了个外号叫做‘花见羞’。”
“‘花见羞……好名字,适才你在荷池边跳舞,把那满池荷花都比下去了。”嗣源眼神温柔而恍惚,怔怔望着她与清儿相似的容颜,“你今年芳龄几何?”
“妾2十有5了。”花见羞答道,她的目光有些凄迷地凝着远方。
“2十5,真年轻……”嗣源想起清儿2十5岁,正是陪伴自己征燕国的时候,他在燕国攻城拔寨,连战连捷,先后收服高行珪、高行周、元行钦等多名豪杰。
还记得那晚在武州城下,与刚收入麾下的燕国豪杰在篝火边共饮,当时清儿就陪在我身边……
“我给你赐个名,以后你叫王清儿,如何?”嗣源牵起花见羞的手,带着她慢慢走回寝殿。
“多谢监国赐名,妾荣幸之至。”
……
第2日,安重诲带着重要公文来惠风殿时,1踏进外殿,便见李嗣源坐在镂雕龙凤图案的漆金御座,头戴乌纱朝天幞头,刚刚剃过胡须的脸颊清瘦冷峻,漆黑剑眉下,那双微凹的深目焕发着熠熠神采。
安重诲心中1喜,眼眸如绿宝石般闪闪发光:“大哥的身体大有起色啊!”
嗣源点点头,双手扶在膝盖,坐姿轩昂挺拔:“你把上次宰相和学士们拟的年号拿给我看看。”
安重诲大喜,从身后宦官抱着的大摞卷宗中找出那张写着年号的公文,双手呈递上去。
嗣源1眼扫过去,乌黑剑眉微微拧起:“好多字不认识,我就挑我能认得的作为年号吧。”
安重诲笑得上唇胡髭翘起来,拱手道:“甚好,大哥认得的都是简单的字。简单易懂而又蕴意深远,这才是最好的年号!”
嗣源扫了几行,突然眼睛1亮,目光定在1个年号上,指着那两个字对安重诲道:“我认得这两个字:天成……”
安重诲碧眸亦绽出明亮光彩:“天成,天意成全,这个年号好!”
嗣源不禁心潮彭拜:不错,天意成全我!
清儿,是天要亡你的好先帝,而非我谋反弑君!
“就用‘天成’!”嗣源眼中的雄心壮志烈烈如火,“天意成全我!这个年号是谁拟的?”
安重诲拿过公文瞧了1眼:“端明殿学士冯道。”
“冯道……”嗣源将这个名字牢牢记在了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