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4口?你不是又有1个儿子了吗?”她的声音充满嘲讽,“他叫做从益对吧?你以前说过,从珂和从璟都是请人取的名,只有我生的儿子,你才亲自取名。可是从益这个名,只怕也是你亲自取的吧?”
“丫头不是应该4大皆空么?怎么还跟我计较这个?”他俯身捏了捏她的粉腮,悲伤的眼眸终于浮起淡淡笑意,“现在你能明白我的心情了?你希望你生的儿子是我心中最重要的,同样,我也希望我是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个……”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垂下长睫,捻着佛珠,喃喃念道:“阿弥陀佛,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看见她这样,他无奈地摇摇头,摸了摸她的脸庞:“从益的名不是我取的,他出生那日,冯道正给朕讲《史记》,朕让他随手指了1个字,正好就是‘益’字,你不信可以跟我回去问冯道……”
“你不用跟我解释,你的臣子自然是你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她摇摇头,垂眸捻着佛珠,继续喃喃念经。
“我总不至于为这点事,就暗中指使冯道撒谎……”他蓦地想起来什么,握住她纤弱的双肩,“你还在怀疑我指使御医撒谎,打掉了你的孩子?”
他神情焦灼痛楚,指天发誓道:“若我真的这样干过,让我身首异处,遗臭万年!”
她忙以手摁住他的唇,神情凄婉,摇了摇头道:“那些都是前尘往事了,我已身入空门,6根清净,哪里还会跟你计较……”
“你若真的6根清净,又怎会在人群后追着儿子们的马匹奔跑?”他俯身望着她的眼睛,黑眸里蒙着1层水雾,“从荣因为没找到你,1直不肯娶正妻。菩萨奴已聘了忠武节度使孔循之女,也说要等找到你再迎娶。若你还俗,今岁可以出席从荣的婚礼,来年就可以出席菩萨奴的婚礼,难道你不想亲眼看到儿子们娶新妇?!”
他所描绘的场景像绚丽夺目的画卷在她面前展开,令她长长的睫毛不住颤抖,低低地呜咽了1声。
“还俗吧……”他再次将她拥入怀中,俯身用面颊摩挲她的玉颈,亲吻她柔软圆润的耳垂,直亲得她浑身颤栗,1时间,他亦十分动情,顺着她的耳垂1路细细地往下亲吻。
她伏在他怀里,在他耳畔悲凄地哽咽道:“可我不能再侍寝了……自从那年小产后受重伤,我有时会下漏不尽……”
“你怎么不早说!”他猛地直起身子,瞪眼望着她,乌黑眉目间尽是焦急心疼,“你早说,我带1个千金科的御医过来!”
“我跟青枫山的6神医说过,他给我开的药方里有治下漏之症的。如今好多了,只是,房事暂时是不能有的……”她的容色在窗外透进的阳光里显得柔白透明,娇气美丽得像1片晶莹的雪花,有1种随时会融化的脆弱。
他的心蓦地被不祥的预感笼罩,不禁打了个寒颤,拥住她道:“不能侍寝也没关系,我后宫里有的是可以侍寝的女人,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不……”她轻轻摇头,眼神怅惘,“‘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我要在佛前为你和儿子们赎罪祈福……”
“伯仁因你而死?谁是伯仁?”他莫名其妙地问,浓眉微蹙。
“东晋时王敦作乱,堂兄王导惧受牵连,拜托周伯仁替他向皇帝求情。周伯仁见到皇帝,为王导说尽了好话。出宫后,王导问他是否帮了自己,周伯仁却不搭理他,可是回去就写了奏表替王导求情。
“后来王敦当政,欲铲除异己,其中就包括周伯仁。王敦杀周伯仁之前,问过王导,王导沉默不语。之后周伯仁被王敦所杀,王导在整理中书省的卷宗时,看见了周伯仁为自己求情的奏章,悲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他认真听着博览群书的妻子讲述典故,问道:“是‘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导?”
她眼中闪动惊喜的光芒:“你知道‘王与马共天下’?”
“嗯,在端明殿听学士们讲经史听到过。”嗣源眉目间神色肃穆,“你的意思是,先帝后嗣虽不是我杀的,却是因我而死,故你余生都要修佛为我赎罪?”
“除此之外,还有善友,他救过我,却被我亲手所杀……”她神情凄迷,飘忽的目光望向窗棂外的树影,“还有我嫡母,虽说她罪有应得,但她到底是我哥的亲娘……”
“那你带发修行可以么?”他继续恳求,眸中漾满缱绻的深情,“皇宫西边有大片禁苑,朕为你在那里建1座佛院,你还俗后也可以去那里礼佛,继续为朕和儿子们祈福。”
她听得有些怔忡,美丽的杏眼渐渐浮起向往的光芒。
“你先把头发留起来,可好?朕喜欢你那1头浓密乌黑的秀发……”他说道,目光渐渐温柔缠绵,将脸贴在她光洁的面庞轻轻摩挲,“等你身子好了,朕还是想要你侍寝的……”
她慢慢地垂下头,轻轻捻着佛珠,精致清丽的面庞笼着淡淡愁色:“容我考虑……”
“那朕明日再来……”他再次紧紧拥她入怀,高大强壮的身躯将她整个包裹在怀中,许久,许久都不曾放开。
就在他准备要放开的1瞬,她搂住他后腰的双臂忽然用力地抱紧,发出1声带着哽咽的呢喃:“源叔……”
骤然间听到这久违的爱称,他整个人都是1震,胸间有无止尽的爱意与柔情漫涌而来,嗓音都嘶哑了:“丫头……傻丫头……”
“源叔……”她又唤了1声,紧紧抱着他不放手,恋恋不舍地呜咽着,“你和菩萨奴,可以在魏州待多久?”
“5日1小朝,十5日1大朝,小朝耽误两次倒是无妨,大朝绝不能不去……”他久久抚摸她的面庞,充满无限的眷恋,“来回路上得89天,如此,朕只能在魏州待两日……”
她仰面望着他已染风霜却依然英挺刚毅的面孔,眸中泪水涟涟:“明日早些来,我跟住持告个假,陪你们1整日。”
……
翌日,从荣安排了1次出游。
他带着1乘极舒适的马车来永兴寺接母亲,拉车的御马膘肥体壮,车夫经验丰富,车内的软榻上铺着厚密柔滑的雪熊皮,厚达尺余的雪白熊毛能把躺在上面的人都淹没。
从荣将娘亲扶上马车,安置在舒适的软榻上。
同行的除了嗣源、从荣、从厚,还有夏鲁奇和两个儿子,以及嗣源的2十8个御前侍卫。
夏鲁奇的妻子孙晴柔已有5个月身孕,此番并未跟来。
魏州城外西北两百里山势绵亘,群峰入云,林木葱郁,峡谷幽深,其中尤以襄王谷风光最为秀丽,之所以叫做“襄王谷”,是因此地有1座魏襄王的庙。
此时正值仲春,漫山遍野都是青翠欲滴的绿意,山谷中开满了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1条潺潺小河唱着欢快的歌曲流向远方。
从荣和父亲的侍卫们脱了靴,将裤腿挽到膝盖,1个个手持长剑、长枪,站在小河的浅水处叉鱼。
河中欢声笑语,浪花翻腾,其中就数从荣闹得最欢,满身被河水溅得湿透,整个山谷都听得见他的叫喊声:“哎哎哎,本王叉到了1条大鱼!”
众侍卫顿时齐声喝彩:“秦王殿下威武!哇,这是鲤鱼吧?鲤鱼跃龙门,好兆头啊!”
从荣得意洋洋地将大鱼从剑锋上摘下来,往岸上1抛,鱼鳞甲在阳光下闪过1道耀眼的金光,准确地落入木桶中。
忽然空中厉啸声急,1杆长矛从岸上破空掷来,破雷裂冰般激射入水中,带起1道长长的涟漪,随即有人惊讶地大喊:“掷中了好大1条鱼!比殿下刚才那条鱼还大!”
1片惊呼声中,众侍卫纷纷回头,见1位满面皱纹、双目精光4射、太阳穴高高鼓起的精瘦老者,正负手站在岸边,卓然不群的姿态和笑容,令人啧啧称奇。
“冯赟,你爹武功如此之高,你怎么1点都没学到?”从荣笑骂着1脚踹向身边1位少年。
从荣原本是跟他闹着玩,未料这1脚稍重了些,那少年踩着河石滑出去,扑通跌入水中,登时连呼救命,在水里拼命地挣扎扑腾。
从荣哈哈大笑,周围的御前侍卫们中有会水的赶紧游过去,将冯赟从水里救出来。
夏鲁奇的两个儿子夏知节、夏知勇眼见冯阿翁远远站在岸上都能用长矛掷中河里的大鱼,其武功与眼力着实令人咋舌,两人忙围上去要跟冯阿翁切磋武功。
冯阿翁淡淡笑着,1手负于身后,1手掌心向上,做了个请的姿势。
夏知节和夏知勇对视1眼,兄弟俩从两个方向联手进攻,身形快如疾风闪电。
冯阿翁以1敌2,竟丝毫未落下风,在兄弟俩排山倒海的拳风掌影中腾挪闪转,窜高伏低,进退自如。
3条身影在阳光下翻飞来去,煞是好看,强烈的气浪翻卷出去,似龙卷风般刮得草叶落花漫天纷扬。
“菩萨奴为何不跟你哥他们1起玩?”稍远处1方山石上,1道青灰色僧帽僧衣的纤瘦身影抱膝而坐,柔声问身边的少年,“你在娘亲身边坐了1上午了。”
说着,她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发丝——菩萨奴小时候满头卷发,如今已经不像儿时那般卷曲了。
从厚依在母亲身边,摇了摇头,心想:明天就要跟父皇返回洛阳了,娘亲出家的寺庙就在哥的治地魏州,哥可以经常来看娘亲,可我不能啊……
不善表达的他却未说出来,只是垂下温静的眉目,低声道:“可是《春秋》这本书,我还有好多不懂的地方想要问娘亲。”
“好吧,你继续问吧……”清姿柔婉地笑着,无尽爱怜地摸着儿子的头发,纤长的黛眉却拧成了1个秀气的结,心中满是忧虑。
博览经史固然是好的,只是,在如今这个武夫当道、大兵横行的世道,菩萨奴这般文弱的男儿,1旦没有父兄的荫蔽,该如何安身立命……
万千思绪在心间萦绕,她抬首望向不远处的树下,盘腿相对而坐的夫君和兄长。
在两人之间,铺着1幅巨大的川蜀地图,地图4角压着石头,嗣源正以手在上面指画,夏鲁奇低头专注地盯着,君臣2人的神情都极为严峻。
——他们正在商讨目前最令嗣源忧心的两川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