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姿深知,嗣源绝不忍心杀害李从珂。
从珂虽非亲子,却是嗣源1手养大,父子俩在战场上并肩出生入死,从珂还曾救过嗣源性命。
嗣源怎可能因为将来有可能的威胁,就杀害此时并无谋反迹象的从珂?
既然嗣源不会杀他,那么只能想办法制约他,让他没有实力谋反。
毕竟,嗣源能够成功篡位,是天时地利人和,各种机缘共同成就的。
首先,亚子哥哥重用伶人宦官、骄奢淫逸、削减士卒军饷等等诸多倒行逆施的行为得罪了军方。
其次,嗣源是当时军中功勋最隆、威望最高的人物,军功和威望能够与嗣源相提并论的周德威、2太保等人,都已经身归黄土。
再者,嗣源在亚子哥哥身边安插了1个伶人眼线,此人是禁军兵变的幕后推手。
但是,若非亚子哥哥1再削减禁军待遇、诛杀郭崇韬后广加诛连,单凭嗣源的眼线也难以推动禁军哗变。
最后,嗣源在举兵造反后,没有选择回到成德割据,而是果断奇袭汴梁。汴梁离洛阳只有两日马程,而亚子哥哥的精兵还在蜀地,未能及时赶回来。
以上种种原因凑到1起,才成就了源叔的帝业。
将来,李从珂想要效仿嗣源的成功,也需要诸多因素齐聚。
因此,首先不能让从珂待在离京城太近的地方。
凤翔远在关中,从珂1旦谋反,从荣可以有充分的时间调兵遣将前往平叛,各藩镇勤王的兵马也能及时赶到。
嗣源当然明白这些道理,遂满口答允清姿,捧着她的脸哽咽道:“你放心,我不仅会把从珂远远打发到凤翔,而且会减少凤翔的军队数量……另外,我准备把敬瑭从汴梁调到晋阳,我百年之后,若从珂真的谋反,敬瑭可以从晋阳南下勤王,正好挡在凤翔和洛阳之间……”
石敬瑭……
清姿对此人并无好感。
然而,兄长没了,威望和军功能够与从珂匹敌的,唯有石敬瑭了。
如果说李从珂是虎,那么,石敬瑭就是狼,日后儿子要在他们之间制衡,无论是驱虎吞狼,还是驱狼吞虎,1招不慎都容易遭到反噬。
若是太平盛世,倒还可以凭借超群的谋略和帝王之术驾驭手下大将。
可是在如今这个遍地骄兵悍将的乱世,1个从没经历战阵的君主,如何镇得住那些狼虎之将?
源叔能够赢得整个军方和各地藩镇的拥护,那是多少年身经百战、浴血疆场换来的啊!
儿子们的将来委实堪忧,她只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再为儿子们尽1份微薄之力……
清姿等这阵喘息稍缓,才艰难地继续说道,“我去了后,让阿荣和菩萨奴不必守丧……赶紧成婚……张氏去年冬病殁了……你为阿荣改聘宛宛的妹妹刘7娘……”
“好,我答允你……你歇着,莫再说话了……”嗣源见她喘息越来越急,脸色苍白,幽黑的大眼睛闪着激动的光芒,不禁心如刀绞,将瘦如1束月光的她,拢在臂弯中,轻轻为她抚胸顺气。
“宛宛和她妹妹感情甚笃……将来,若从珂谋反,宛宛或许看在妹妹份上会劝阻……”清姿倚靠在他怀里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从珂不像你……他惧内……只要宛宛不许……从珂就不会谋反……”
去年从荣的待嫁妇(未婚妻)张氏夭亡,嗣源因为两川战事胶着,1直也没心思考虑从荣的婚事,幸好清儿想到了。
——还得是亲娘才会考虑得如此周全,才会真心为儿子打算……
“清儿,阿荣需要你,菩萨奴需要你,我也需要你……”嗣源用胡渣粗砺的面颊摩挲着她瘦削的脸庞,悲不自胜,“你为何如此狠心,竟要抛下我们……”
清姿虚弱地喘息,用尽最后的力气勾住他脖颈,仰起脸来,无比爱恋地蹭着他的脸,贪婪地吻着他的唇,“我自私啊,我希望死的时候……最爱的人都在身边……那年我在暴雨中坠马……差点死了……可我还是醒过来了,因为想你和儿子们……”
嗣源发出1声沉闷的低咽,紧紧抱住她,不住地亲吻着她的发丝、脸颊和嘴唇:“对不起,是我的错,我以为你不要我和儿子了……我不知道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不……不怪你……是因为我当初不肯跟冯阿翁走……不然,哪会认识善友,又怎会招来善友刺杀……”
“莫说了,清儿……你我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
十5年夫妻,相识2十载,彼此间还有什么不能原谅,还有什么不能理解……
从第1次见面,她叫出他的名字,再到洞房花烛,云雨初会,再到陪伴他北征幽燕,南下魏州,渡过黄河,安家汴梁,陪伴他去洛阳面君、交出兵权,再北上镇州,戍守北疆,然后又第2次陪伴他去洛阳面君、交兵权……
十多年的相依相伴,无数次的云情雨浓,水乳交融,那1次次的娇声婉吟,旖旎缱绻……
“啊……被源叔欺负得走不动了,抱我啊!”
“死丫头,谁欺负谁,疯了1样!”
“讨厌!讨厌源叔!”
“讨厌还要赖在我身上?”
“唔……就要赖着你……快抱我……”
……
那么多亲怜密爱的回忆涌上心头,嗣源禁不住再次悲嚎。
从荣和从厚听见父亲的哭声,先后冲了进来:
“娘亲!”
“娘亲!”
清姿让嗣源扶自己坐起,背靠嗣源坚实的胸膛,1手握了从荣的大手,另1手握了从厚稍小1些、更白1些的手,将兄弟俩的手叠在1起,轻轻拍着他们的手背:“阿荣……日后……不许猜忌菩萨奴……不管别人说什么……你要相信你弟弟……”
“我知道,娘亲!我怎么可能猜忌菩萨奴!你放心,我懂得利害!”从荣像1头受伤的幼狼,扑在娘亲床沿嚎啕大哭。
清姿又望向小儿子,苍白瘦削的脸上,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如同黎明前最后的火光,竭尽全力地燃起光芒,“菩萨奴……也要对兄长恭顺……不准觊觎……兄长的地位……”
“我不会的……娘亲放心……”从厚膝行上前,抓住娘亲的手贴在脸上,哭得肝肠寸断。
清姿这才放心地笑了,那纯净而安宁的笑容,刹那间让她消瘦苍白的脸,绽放出浅浅的光华,幽黑的瞳眸宛若绝世明珠般辉耀。
然后,她整个人往后软软地偎进嗣源的怀抱,轻轻吐出1口气,慢慢阖上了浓长的黑睫。
“源叔,我睡了……”
“睡吧,心肝……”他悲恸欲绝的哽咽声令人魂断。
“若我还能睁开眼睛,会看见你吗?”她喃喃地问,声音渐渐低弱下去。
“会的,心肝,就像2十年前,你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我……”他的声音已经被悲不可抑的抽泣淹没。
“那就好……源叔……多抱我1会,我最喜欢你抱我了……”
“我会的……我会1直抱着你……”他悲泣着将脸埋进她的发丝中,“我回去就追封你为皇后……将来从荣继位就把我们合葬陵寝,到那时我们永远不会分开了……”
可是她已经听不见了,窗口映入的明亮春光浸浴着她,仿佛是1层神光,将她缓缓托了起来……
洁白的杏花从窗扉飘进来,雪花般洒落在她整齐的额发、静静阖上的长睫和齐脖根的乌黑短发,曾经绝世的容颜,呈现出不属于尘世的透白,仿佛也化作了1片杏花,随风飘向渺远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