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源喝了1盅参汤,花见羞为他梳洗妥当,将发髻高束,罩上纱罗幞头,胡须修剪得整齐有型,穿上龙袍,然后宦官们将他抬到雍和殿的前殿,扶他靠在御座里。
雍和殿正殿的窗帷被拉开,数十扇雕花长窗透进明亮的天光。
几十名重臣鱼贯入殿,拂动的衣袍带起大片的窸窸窣窣声,冠缨如流云,牙笏生光辉。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重臣大礼参拜,山呼万岁之声震动殿宇,久久不息。
“都平生吧!”坐在金漆雕9龙纹楠木御座中的皇帝,竟然发出了苍老却有力的声音。
“陛下圣体康复,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可喜可贺!”
冯道为首的宰相已经多日见不到皇帝,以为皇帝已经弥留,没想到皇帝还能坐着接见百官,还能中气十足地说话,1时间都喜极而泣,齐声拜贺。
嗣源抬手撑住额头,摇了摇头,泪水长流而下:“朕家门不幸,逆子作乱,竟致如此……朕,愧见卿等……”
嗣源随即当着百官,宣布从荣的谋逆之罪,追废其为庶人。
他眼角余光清晰地看见,站在武官1列的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康义诚、皇城使安从益,同时舒了1口气。
然后,嗣源命令孟汉琼念圣旨,圣旨中宣布将由宋王从厚继承皇位。
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布圣旨,这样就杜绝了有人矫诏的可能。
菩萨奴……父皇已经为你尽全力了……
百官退朝后,回到内殿,嗣源将孟汉琼叫到龙床前,强撑着虚弱的身子,风中落叶般颤抖,双目却亮如电光:“朕要你亲自去魏州,把宋王(从厚)接到洛阳来,继承朕的皇位!你带上朕的圣旨和5百个禁军,即刻就出发!”
“诺,老奴必定不辱使命!”孟汉琼掷地有声地回答。
嗣源突然伸出龙爪般枯瘦而苍劲的手抓住孟汉琼手腕,狠狠盯着他,盯了好几秒,然后才放开他,疲倦至极地往后倒入床褥间:“去吧!”
孟汉琼擦着冷汗像1个肉球般飞跑出去了。
嗣源闭上眼,大口大口喘息,心中的悲凉如潮水漫过。
他已经察觉到孟汉琼、康义诚、安从益他们有所图谋。
不知道从荣作乱,是否从1开始就是他们的阴谋?
亦或是,从荣确实打算兴兵夺权,而他们只是利用了这1点将从荣铲除?
但现在没法追究这些了,他今天能够坐起来接见群臣已经是拼了最后1口气。
孟汉琼在后宫经营多年,自己身边伺候的宦官,不少都是孟汉琼带出来的弟子。
而康义诚和安从益领兵多年,在禁军中颇有声望。
这些人都不是1朝1夕能够铲除的,弄不好就会落得李存勖当年的下场。
不管怎样,孟汉琼他们是没有实力自己做皇帝的。
他们也绝不可能拥立从珂,因为从珂有他自己的部将,1旦他入京继统,康义诚和安从益这些人都得失势。
他们所图谋的,应该就是扶立从厚,博1个定策之功,继续保住富贵前程。
因此,他们应该会鼎力支持从厚继位的。
至于继位以后如何驾驭这些人,菩萨奴,父皇帮不了你了……
……
自打孟汉琼出发,后唐天子就再也没能坐起来,终日昏昏沉沉躺着,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但始终没有咽气。
他在等待他的爱子菩萨奴。
那个他最心爱的女人在兵荒马乱的围城中为他产下的爱子。
那个他在她临盆1刻奇迹般赶到、亲眼看着她产下的爱子。
那个生下来就有1头跟他小时候1模1样的浓密卷发的爱子。
他还记得那天他抱着襁褓,半跪在她床头,将孩子抱给她看。
她吃力地撑起身子看儿子,因虚弱而显得迷蒙的杏眼微微睁大:“他怎么满头卷发?”
“我幼时也是1头卷发,长大以后才慢慢变直顺了……”
“真的吗?”她虚弱地低低惊叫,伸出手抚摸他行军多日未剃刮、胡须杂乱的面颊,“哎,真的呢!你的胡须有点卷曲啊,你这应该叫虬髯吧?以前你不蓄须,我都没注意,以后我叫源叔‘虬髯公’吧?!”
她的神情里满是温柔的爱意,那样美丽,那样纯真,他永远,永远也忘不了……
犹记得那年吞并魏博后,他派亲兵将清儿娘仨从晋阳接到魏州。
他们到达那日,他策马掠过长长的车队,远远便看见她抱着菩萨奴,倚在车窗边,母子俩都像是琉璃水晶般的人儿,美好得令人心都融化了。
他俯身探进车窗,1把将菩萨奴抱到马背,带着他策马往旷野奔驰。
清儿也将从荣抱上马背,从后面追了上来:“菩萨奴,等1等娘亲!”
那1刻,他的心上绽满无与伦比的幸福与喜悦,朗声道:“菩萨奴,咱们跟娘亲他们比1比谁跑得快!”
“好啊!”从厚拍手笑得欢快至极。
“虬髯公,你的马比我好,你抱的人比我轻,你跟我比谁快,要不要脸呐!”狂风吹得清儿发丝飘扬,衣袂翻飞,玉白面庞绽放美艳炫目的笑靥,冲着丈夫和小儿子,脆生生地大喊。
“瞧你们的娘亲多泼辣,爹爹都怕她!”他对儿子们笑道。
从荣和从厚都齐声大笑起来……
1切仿佛还在昨日,那样历历在目,那样难忘……清儿和儿子们幸福的笑声似乎仍在耳畔……
清儿……清儿……爱妻……
对不起……我没能保住我们的阿荣……
你能原谅我吗?!你还在等我吗?
现在我唯1能做的,就是保住菩萨奴,拼最后1口气扶他登基……
……
“孟汉琼走了几天了?”这日晚间,昏睡了1整天的皇帝突然发出低哑虚弱的声音。
“4天了。”曹素秋靠坐于嗣源的床头,握着他的手。
嗣源闭上眼睛,忽然,又缓缓睁开:“下雪了?”
“是的,陛下,下了1天了。”素秋的嗓音哽咽,伤心欲绝。
“把窗户打开,扶朕……起来……”嗣源艰难地吐出微弱模糊的话语。
素秋哭泣着叫来宦官,两个小宦官1起使力,将已经没有半分力气、瘦得只剩1把枯骨的皇帝勉强扶了起来,素秋在他背后垫上数个靠枕。
嗣源荷荷地喘着气,嘶哑地对素秋道:“闷……开窗……”
素秋只得让宫女推开1扇雕镂并蒂兰花纹的朱漆琐窗。
寒风卷着雪花呼啸着涌进来,满殿烛光1阵乱摇。
窗外,茫茫夜色里飘着雪,雪花在檐下宫灯映照下,如同白色的精灵般飞舞,旋转,漫卷,美得如梦如幻。
第1次遇见她,也是在这样的雪夜。
那是2十4年前,那个少女,踏冰渡河,穿越风雪,只为了在人世间遇见他……
“源叔,若我还能睁开眼睛,会看见你吗?”
“会的,心肝,就像2十年前,你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我……”
清儿,来生还能再遇到你吗?
你会原谅源叔吗?
嗣源望着夜空中那漫天飞舞的雪花,听着风雪打在窗纸上簌簌的声音,慢慢阖上了双眼。
……
长兴4年十1月2十6日,后唐天子李嗣源没有等到他的继承人李从厚,驾崩于洛阳皇宫雍和殿。
李嗣源因为战场上所向披靡,军中送外号“李横冲”;十4岁跟随养父李克用打天下,屡立战功,威震黄河南北;后又效力于李克用之子李存勖,辅佐李存勖统1北方、灭梁兴唐。
李存勖称帝时,嗣源已是军中第1人,因功高震主,与李存勖矛盾日深,最终君臣2人走向决裂;嗣源借平定魏州叛乱之机,起兵造反,1举问鼎皇座,成为后唐第2位皇帝。
李嗣源在位近8年,前4年,年号“天成”;后4年,年号“长兴”;生后庙号为“明宗”。
尽管其人出身军旅、戎马1生,但君临天下后,对外罕用兵戈,对内休养生息,劝农课桑,大兴文教。
在位期间,厉行节俭,轻徭薄赋,年谷丰登,其统治时期是5代难得的1段承平之世,被司马光称为“小康”时代。
他驾崩以后,中原将再次陷入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后人有诗赞明宗:
威扬8荒号横冲,
龙潜十载敛锷锋。
1朝南面牧烝民,
不教肥马伤吾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