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呼啸着掠过空荡荡的街道,发出凄厉的尖啸声,像1条咆哮的恶龙穿行于阒寂的街头巷尾。
曾经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街道空无1人,鳞次栉比的店铺,家家关门闭户,唯有商户的旗幡在寒风中“扑扑”地翻卷。
路边的梧桐落光了树叶,枝头挂着最后1片枯叶,在风中摇摇欲坠,终于,打着旋地飘落。
就在落叶坠地的1瞬,1只马蹄踏过,“咔嚓”1声,只是极轻微的响声,却蓦然间惊动了整座空城!
顷刻间,整座洛阳城仿佛重新活了过来,从东边的建春门涌进来1排排精甲骑兵,刀枪林立,甲光闪耀,旌旗招展,1眼望不到尽头。
无数只马蹄整齐地踏过青石板路面,轰隆隆的声响,久久回荡在巨大的空城中。
在这支长龙般的队5后方,是十几排文官的马队,马上的骑士们轻袍缓带,幞头束发,也排成两个纵列策马而行。但他们显然不像前面的骑兵那样肃穆威严,而是1个个轻松惬意,1边催马前行,1边谈笑风生。
他们是石敬瑭担任河东节度使时的幕僚,如今石敬瑭建立晋国,他们以后就是朝堂新贵,就是新的枢密使、宰相、学士、3司使、6部官员们……
在这几排文士中,有两个人格外显眼,其中1个青年男子骑1匹青骢马,蓝色缎带束发,面如冠玉,风姿动人,他正轻揽缰绳,飞扬俊逸的眉目4下打量,笑微微道:“没想到洛阳竟成了1座空城,百姓都跑光了。看来他们还不知道,咱们圣上(石敬瑭)是旷古未有之仁君,绝对不会像那个生铁(李从珂)只会盘剥百姓!”
他说着话,望向身边并辔而行的另1人——那是1个穿着淡紫男式圆领袍的年轻女子,身姿娇小,肤白如雪,眉目清雅明丽,她似乎并没有听男子说话,而是扭过脸,望着刚刚经过的路口。
“怎么了?”青年男子问道。
女子仍在频频回顾那个路口——从那里进去就是嘉善坊,曾经的秦王府就在里面。
那是她曾经的家……
1层氤氲的水雾蒙住了甄姝的视野,她缓缓转头,1带缰绳,将稍稍偏离队5的坐骑重新拉回来,对身边的青年男子淡淡1笑:“无事,璟臣哥,你刚才说甚?”
这位青年男子名叫冯玉,字璟臣,是甄姝父亲生前故交冯濛的儿子。当初从荣谋反事败,全家被诛,唯有甄姝逃了出来,先躲在冯阿翁家,后来又投奔了世伯冯濛,便1直寄居于冯家。
冯濛是跟随石敬瑭多年的幕僚,此番石敬瑭南下灭后唐,冯濛留守晋阳,派儿子冯玉跟随主公南下。
“我刚才说……”冯玉笑着对甄姝又重复了1遍刚才的话,“洛阳士民都逃出城避难,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咱们圣上(石敬瑭)最是仁厚爱民。”
甄姝眨了眨眼,忍回泪水,笑道:“正是!听说这次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送圣上到潞州便不再南下,只派高谟翰将军率5千契丹兵护送圣上入洛阳,就是怕惊扰洛阳百姓……”
“没错,听说刘都使(刘知远)已经将这批契丹军安置于天宫寺,好酒好肉地款待,就是怕这帮野蛮人见了中原繁华就开始大4抢掠……”冯玉压低声音道,眉目间不掩对契丹人的轻蔑——尽管他们的皇帝石敬瑭认契丹皇帝为“干爹”,但晋国人私底下谈及契丹人,仍视之为蛮夷,不屑1顾。
甄姝点点头,对冯玉道:“璟臣哥,我拜托你的事……”
冯玉大拍胸脯:“你放心,我已经跟圣上的亲军左厢3营的李都虞候打好招呼了,到时候就由他带你进宫!”
从荣谋反失败后,甄姝的儿子辛哥也被杀害。听说将军们杀了辛哥后,将其葬在太液池北边的1株杏树下。
甄姝拜托了冯玉,想要悄悄进宫祭奠1下自己的儿子辛哥。
到了约好的这日,甄姝乔装成1名普通士卒,跟着亲军左厢3营的都虞候李彦弼进了皇宫,顺着太液池1直往北走。
隆冬季节,太液池水冻成了坚冰,在冬日午后的淡薄日光下,泛着1层幽冷的寒光,隐隐有阴冷的雾气袅袅升腾,池边枯树枝丫的黑影倒映在冰上,格外冷寂荒寒。
甄姝走着走着,抬首间忽然看见远处巍峨的玄武门城墙。她在1瞬间站住了,睁大了眼睛,久久地呆立着。
灰白色的天宇下,昔日飞阁流丹、崇墉际云的玄武楼已经只剩下焦黑的残骸,那些金漆玉柱、彩壁飞檐都化作了焦炭,就连下面巍峨高耸的城墙也留下了大片焦黑的烧灼痕迹,城墙下堆满了掉落下来的梁柱、瓦当残骸。
无数士兵的身影,正在城墙上的焦黑残骸间来来去去,不时传来军官的呼喝声——似乎他们正在寻找什么。
“他们在寻找废帝(李从珂)1家的尸骸么?”甄姝问李彦弼。
(注:石敬瑭进入洛阳后将李从珂废为庶人,故称“废帝”)
“怎么可能有尸骸留下,玄武楼都烧成这样了,废帝1家早化成灰烬了!”李彦弼说道,“他们是在找传国玉玺。”
“传国玉玺?”甄姝惊道。
“圣上入洛阳,百官奉迎,献户籍图册并章印数十枚,独不见传国玉玺……圣上命人搜遍皇宫而不获,有宫人说,废帝自焚时把传国玉玺带在身上……”
“原来如此……玉应该烧不坏吧?”甄姝又问。
“可是圣上已经派兵在玄武楼残骸中搜索3天3夜了,毫无踪影……”
甄姝默然,朝玄武门方向望去。
灰蓝的苍穹下,那被烧成焦黑的玄武楼残骸,像1个黑洞洞的庞然怪物,颓然趴伏在巍峨高耸的城墙上,隆冬寒风掠过,无数灰白色的残灰余烬,随风洒满了天空。
甄姝仰头望着那在冬日苍穹下,漫天飞舞飘洒的灰烬,想到当日惨死的从荣和自己的儿子辛哥,想到从荣的弟弟从厚,只觉无尽悲凉如潮水漫天涌来。
世事轮回,苍天饶过谁!
泪水,顺着甄姝苍白如雪的面颊无声地滑落。
她不知道当日她的辛哥被葬在了哪1株杏树下,遂沿着太液池走了许久,来到1片杏树林。
冬日掉光树叶的枝丫,苍凉而又寂寞地横斜着,甄姝在林子里走了1圈,随意找了1株杏树,解开随身的包袱,拿出香炷和纸钱放在树下。
“辛哥,娘来了……娘来看你了……”甄姝哽咽着,点燃了香炷和纸钱,火光腾腾窜动,映红了她秀丽的面庞,映亮了她脸上晶莹划过的泪珠,“辛哥,不知道你在地下是否与父王(从荣生前封秦王)相会了?娘亲目前还不能来见你们,娘亲还要为你父王报仇!害死你父王的3个人,孟汉琼、花见羞、安从益,已经死了两个,还有1个花见羞,娘亲绝不会放过她!”
甄姝捂着脸,哭得双肩抖动,许久,她才抹去泪水站起身。
这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低低的哭声。循声望去,只见林子深处隐隐有火光。
甄姝疑惑地走向哭声和火光的来处。
鼻尖忽然有1丝凉意,甄姝抬头:下雪了。
寒风中有00星星的雪花飘落,越下越大,仿佛无数悲伤绝望的冰蝶漫天飞舞。
甄姝终于看清了,1个头戴皮帽、身穿紫貂的少年正蹲在火光前,1边烧着纸钱,1边哽咽着,喃喃念叨着什么。
他叽叽咕咕念着的竟是契丹语!
那少年似乎也听见了身后的动静,警觉地回过头来。
甄姝惊讶地睁大了眼:这少年说1口契丹语,戴着的皮帽也是契丹式样,但他长得却与大多数契丹人不同。
甄姝见过的契丹人多是宽额大脸,相貌粗犷,而这个少年却眉目清俊,脸型精致,透着温玉般的秀雅。
少年见到甄姝,亦是1惊,眉峰微拧:“你偷偷摸摸地在我身后做什么?”
他竟然说1口流利的中原官话!
甄姝气哼哼地1咬唇:“谁偷偷摸摸在你身后?明明是你偷偷摸摸在这里烧纸钱!”
“唔……”少年挠了挠头,脸上犹有泪痕,委屈地眨巴着眼睛,低声说道,“我是来祭奠父王的……”
“父王?你是……”甄姝的心头1震。
少年仰起俊秀的面庞,雪花从他脸上拂过,落在他长长的睫毛:“原以为这次跟着皇叔南下,能够见上父王1面,哪知道……”
“皇叔……你是耶律倍——啊,对不住——你是东丹王的儿子?”甄姝轻声惊呼。
眼前这个少年便是当初逃到后唐避难的契丹太子耶律倍的儿子——耶律阮。
少年点了点头,依然望向玄武楼的方向——他的父亲,陪着李从珂1起被烧成了灰烬……
甄姝知道耶律倍的遭遇。想到这个少年从小与父亲分离,等待这么多年,差点要见到父亲,却还是缘铿1面,甄姝心中不禁升起1丝怜悯。
但她马上又沉下脸——她对契丹蛮夷1向并无好感。
适才为何竟对这少年动了恻隐之心?难道就因为他长得人畜无害?
这样想着,她皱了皱眉,道:“雪下大了,我得回去了。”
说罢,再不看耶律阮,转身匆匆离去。
“哎,等等,你叫什么?”耶律阮在后面追了几步。
然而甄姝已经在雪中走远了。
耶律阮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想不明白这个姿容绝丽的姐姐,为何突然变了脸。
这晚,甄姝回到冯府,问冯玉是否打听到花见羞的下落。
冯玉告诉她,晋军进城那天,花见羞带着李从益躲在宫中马球场。
这次石敬瑭南下,李如月叮嘱过他照顾李从益——这是如月仅剩的弟弟了。
因此,石敬瑭找到花见羞和李从益后,便派兵将花见羞护送到位于洛阳郊外的行宫——至德宫住下,并专程派1支人马护卫。
“听说圣上封李从益为郇国公,以奉唐祀,在至德宫立唐室宗庙,让太妃和李从益守之。”冯玉告诉甄姝。
甄姝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既然李如月有心照顾花见羞母子,那么,甄姝暂时还动不了花见羞。
3个月后,晋帝石敬瑭迁都汴梁,冯玉的父亲冯濛也从晋阳调到魏州,出任邺都留守。
甄姝跟着冯家人1起迁居到魏州——兜了1圈,她又回到了当初与从荣相识相恋的地方。
魏州还是那个魏州,只是,她深爱的男人、她心爱的儿子,俱已化作黄土。
唯留她孤00地在尘世间,等待大仇得报的那1天。
而这1天,在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到来了。
【下1章是花见羞的番外,再下1章是“清姿和源叔”的平行世界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