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越与章采这番聊天,似遇到了知音般,互相有等同时天涯沦落人的感触。
章越是疏族,章采是庶子,难免是有很多共同语言。
这个疏族说法其实没有定论,如章越与章衡都是章仔钧子孙。
章衡呢,是章仔钧之子任南唐检校尚书的四子章仁嵩这一系,其生四子文竦,文通、士廉、士清。
章衡则是长子章文竦这一系,章得象是三子章士廉这一系。
章衡本定居浙江读书,这两年才至族学。
而章得象,章衡同这一系,因章得象拜相,朝廷追封其三世,又荫其子孙近族为官,故而这一系成为显族。
这就是家里出了个宰相的好处。不然仕官一代不如一代,渐渐沦为平民。
而章越,则是章仔钧另一子任南唐工部侍郎,五子章仁彻这一系。章仁彻有七个儿子,到了下面散得就更多了。
不过这一科也是进士辈出,先后章頔,章频,章访,章俞科甲连捷,章访之子章楶还因族叔父章得象的官荫,未经科举就被授予将作监主簿……
宗亲这关系也很玄学,你做官,我也做官,八辈子都扯得上关系,相反则亲兄弟也嫌弃。
章越,章采并肩坐在矮脚漆案前并肩而谈时,这时听到解元林希看向堂中的大篆字帖念道:“道者,天地之母!真好贴!”
教授捻须微笑。
林希道:“听闻篆书自秦代李斯之后,只有一个唐代的李阳冰;李阳冰之后,只有一个徐铉。伯益先生师从于大徐先生门下,如夫子门下之子游,子夏。”
教授笑道:“道听途说太多,吾族叔公章谷授业于小徐先生门下,得其篆书所传,后族叔父又将此法传给我罢了。”
以上一堆人名有些乱。
上面说的小徐先生是徐铉之弟徐锴,二人在南唐极有才名被称江东二徐。
大徐先生徐铉当然更有名一些。徐铉以才华出仕三代南唐国主,并多次出使宋朝面见赵匡胤为李后主求饶。
史载赵匡胤派兵伐南唐,徐铉对赵匡胤道,南唐国主对大宋皇帝,如子侍父,从来没有过失,为何打我?
赵匡胤说,你有听过父子住分住两家的吗?
有一次徐铉又向赵匡胤求情,说咱们李唐如此如此恭顺,你们大宋不能打我啊。
赵匡胤听了大怒拔剑斩案道,南唐国主何罪之有,下面赵匡胤道出一句经典名言,但这是一姓天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南唐灭国,李后主被擒到汴京,太宗赵匡义派徐铉探视李后主,李后主对他哭诉,当初我错杀潘佑、李平,悔之不已。
徐铉把这句话转告给宋太宗,史载李后主因这句话遭杀身之祸。
不论如何,徐铉以文采名动天下。
徐铉第一次出使宋朝,宋朝上下都听过此人才名,满朝大臣都担心自己口才不如徐铉而胆怯不敢应对。赵匡胤怒道你们这些怂包,朕有办法。于是赵匡胤找个了不识字的人作陪。一开始徐铉词锋如云,满朝宋臣皆惊愕不已,但这作陪的人,不论徐铉说什么都是点头。
结果徐铉自说自话,因口干舌燥败下阵来。
至于章谷曾先后受学于徐铉,徐锴,尽得所传,其中包括徐铉最得意的篆书。章谷于开宝二年登科,为南唐科举第一名,也就是状元。
然至开宝九年南唐灭亡,徐锴在前一年因**围困金陵忧惧而亡。南唐国破后章谷以‘深受南唐国主厚恩’拒仕宋朝,扶老师徐锴灵柩回乡安葬后隐居不出。
至于教授受学于章谷。因老师憎恨宋朝之故,也无心科举做官。
听闻章得象为宰相时,曾打算荫官于教授却为他推辞。
皇祐年间,连当今官家宋仁宗也从近臣口中听到教授名声,下旨诏他进京做官,教授亦推脱有疾在身不去。
后朝廷要刻石经,必须用篆书,再次召教授入京。教授辞不得入京刻成石经后,朝廷欲第三度授予教授将作监主簿之职,仍推辞不就。
读书人有如徐铉那样,也有如章谷那等的。还有教授那样,他并非南唐遗臣,何况南唐作古已久,他对于宋朝没有刻苦铭心的灭国之恨,但受于师命,三度拒绝朝廷征诏不仕。
但教授非固执之人,先后于南峰院,教授章家子弟贡举之道十数年。
据章越所知,教授所刻的石经,这被后世称为嘉祐石经,又称二体石经,以楷书,篆书二体书之。
刻石成经乃文化盛事,汉朝为了纠正经义文字传播上的错误,首刻石经并以隶书一种字体。曹魏时又刻石经,以古文,小篆,汉隶三种字体,被称为三体石经。
今宋朝刻石经于太学,以楷书,小篆二体,小篆正是由教授所刻。教授以书法名垂后世,最后辞官归里。既不负师门传承,也不负师命。
教授名为友直,字伯益。
林希恭维了好几句,然后以一等遗憾的口气道:“不意李斯,李阳冰之后,篆书因先生而传世,不知堂上哪个弟子得了先生之真传?”
教授章友直笑着摇了摇头道:“如今贡举文字岂用篆书,早就不传了,不传了。”
林希也满是遗憾道:“可惜可叹。”
一旁章衡笑道:“先生,子中兄有意学篆法,不如教教他吧。”
听章衡说完,章越看见堂下众学生们都流露出一等神秘的微笑。
章越向章采问道:“难道别有什么蹊跷吗?”
章采笑道:“你听就知道了。”
章友直道:“哦,解元郎欲学篆法吗?那真是有心了,如此老夫又何必敝帚自珍呢?”
林希脸上喜色一抹而过道:“学生愿洗耳恭听。”
章友直道:“你回家后取两张大纸,一张大纸划横竖各十九道,交叉成围棋之局。另取一张大纸,从里到外画十层圆圈为箭靶。每日习之各写三十张,共六十张即可。”
章越听了是一脸懵逼,不由心道,Areyoukiddingme?
再看看林希也是如此。
你他妈逗我呢。
章友直续道:“所有方圆线条皆需一笔画成,不可重笔。且笔划粗细、间隔疏密,都毫发不差,略有小成即可学篆法了。”
说完章友直转身,也不看一脸不信服的林希一眼直道:“取两张大纸来。”
一旁章衡也似早料到这一步般,亦十分凑趣地道:“先生早就备好了。”
说罢两名学子当下取了两张大纸,每张纸都用四张纸拼接而成,看这场景果真是有备而来。然后两名学子一人手持一张的铺贴在墙上。
章友直二话不说,持笔染墨临空挥毫落纸。
不用多久,棋盘和箭靶画成。
众学子们纷纷上前去观看,连章越也凑近看了一眼,但见这棋盘和箭靶果真如章友直之前所言,所有方圆线条皆需一笔画成,而笔划粗细、间隔疏密,都毫发不差,就如同打印机排版打印出来的。
林希反复看着这两张字帖不由叹息,既是叹息大张纸张有多贵,又是下这么大功夫去磨练一个平日派不上用场的技法,实是有些浪费时间。
林希问道:“若至先生这一步,要几年?”
章友直倒是很肯教学生般地道:“若解元公做到这一步,非十年不可,若是小成三五年足矣。”
看着林希失望的样子,一旁的章采已是笑了,章越也是会意,原来他们是故意用这法子捉弄林希,谁叫你是解元郎如此风光来着。
不过大家也知道,谁有这个闲工夫去练这篆书,如今科举考试用得都是楷书。
章越此刻却略有所思,顿时目光一闪。
林希显已是放弃了,口中道:“先生受教了。后学还要在此盘桓一段时日,再与子平一并进京赴试,期间还请先生能够指点学问。”
章友直道:“吾每日申时后都在此为学生答疑解惑,解元郎有暇不妨到此,老夫定知无不言。”
“多谢先生。”
经林希拜访,章越也结束了这日的功课。
从昼锦堂走出来,章越觉得这日收获不少。
当日抄书后,章越**返回家中。这日章越也不看书了,直接上床即睡。
睡梦之中,章越又来到了那处空间,随着心念一动,立即凌空化出两大张白纸来。
这张白纸绝对比白日在昼锦堂时所见要大。
章越于是有样学样,持笔画起棋盘及箭靶来,结果不出意外,写得实在是惨不忍睹。线条写如同蝌蚪般,圆圈则是更难看。
章越心想,平日练***时,有中锋用笔和侧锋用笔之别。
所谓画棋盘,画箭靶都是练中锋用笔,棋盘练竖直,箭靶练转折,其实练习楷书时,也可用到这技巧。
没错,若练好这个基本功,无论对楷书还是篆书都是大有裨益的。
于是章越心底计算了一下。
今日教授所言每日需写六十张,需三五年可小成。自己在此笔墨纸张是用不尽的,若用足两个时辰,每日可写六百张不止,如此不是快了近十倍。
而且最重要是在这里练书法,手不会酸笔不会抖啊!
章越想到这里,毫不犹豫地练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