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正在沙发上翻他俩小时候的相册看,一听见响声,两人齐齐往门口看去。
莫怀远倒没什么,就是感觉怀里的小东西身体僵住了。
碰了碰她的肩,他道:“起来了。芑”
言罢,高大挺拔的身躯率先缓缓站了起来候。
安湛予冒着雪花进门。
陈妈踮脚卷着帘子,他进来,曹坤扶了一把,抬眸撞上客厅里那两个人的身影,眸色晦暗不明地朝他们点了点头。
安湛予觉得头都有千斤重,抬不起来,第一眼看到安然的时候,眼神也是心虚的,但看一眼,就眼眶狠狠一热——
孩子没瘦,反而好像胖了那么一点点。
脸都圆润了。
小东西吸一口气,叫了一声,“爸。”
仔细看,是莫怀远碰了碰她的脸她才叫的,安湛予的目光颤抖着往他脸上挪去。
那年轻却成熟的男人身上,透着一分令人胆寒的沉稳,笃定,眼神里的灼灼恨意褪去了很多,化作了深邃不见底的黑色,显得愈发凝重而深不可测。
“她的户口还在这边,想用一下后顺便迁出去,我陪她过来。”
一句话,点明来意,但没有称呼。
他做不到。
安湛予脸色一白,神情如遭重创,身形颤抖着晃了两下,看了看自己小女儿眼神里那自然而坚定的目光,这才张口说了第一句话:“哦……那……那坐吧……”
……
袅袅茶香。
安湛予偏爱铁观音,顶级的绿茶,浓浓的占了大半个茶碗,味道都依旧清冽而沁人心脾。他挽起袖口,两只手捣鼓着,腕骨却一直剧烈地在抖,一看,就知道是这次大病落下来的毛病。
人就是这样,一到老年,体弱身残者多惹人生怜惜,如此不管年轻时候犯过多大的不可原谅的错,此刻叫人再苛责惩罚他都不忍心了。
安然接了手,说:“步骤是怎么样的你告诉我,我来吧!”
小东西心性纯正,眼看着自己父亲一副老弱病态,心里肯定锥心刺骨地在疼,只是,在他面前不表现出来罢了。
莫怀远在她身后轻轻环着她,有些话本是不便当着她的面说的,可让她离开她应该也不放心,索性就这样。
这下,手腾空了,就再没什么能干涉两人对话了,安湛予一时噎住,话不知该如何说。
“你俩决定在外面定居了?”
“Z城那个地方,是不错,就是我觉得,离家这么近不如就回京都好了,你们……可以住远一点儿……离我远一点,但好歹是在京都地界上……做什么事,或者想回来的时候,也方便……”
安湛予年轻时候的骄傲,似乎一下子就褪变掉了,言语形态瞬间衰老无力,要一副乞求哄劝的模样,好生言语着,堆着笑,求儿女回来了。
那两个人却闷着声,一动不动。
“……”
小东西还是懂得老幼尊卑,用木夹子将第一杯茶推到父亲面前,第二杯给他,剩下的给自己。
“那边第一套房子已经在洽谈中,短时间要改,不可能了。”
莫怀远开口回绝道,凝视着怀里小东西的头顶,他捏着杯盏,又说:“如果以后她有想要回来的计划……那我们再说。”
安湛予心中,狠狠一痛。
话是听莫怀远说的,他不甘心,眼睛盯着那小东西,哑声张开了口:“然然……”
小东西手一抖,茶杯翻了。
她顿了顿,睫毛微颤,伸出手将茶杯扶正,看着他,道:“不要再勉强我们做不愿意做的事了,好吗?我们不回来,你知道是为什么,您要单独问我的话就更简单了,他要是不开心,那我怎么开心得了?”
她的莫怀远,比她的那一点相思,一点恋家,来得更重要。
安湛予觉得一下子强烈的酸涩冲上头顶,他牢牢抿住唇,眨了几下眼才撑过那种感觉,勉强笑着点了点头。
“行……你们觉得好就行……你们……要结婚了?那然然
tang,其实我……”
他的愿意,是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跟他们说自己同意了,不再反对了,让他们放心。
莫怀远和安然为什么走他知道,他也知道自己再大张旗鼓地反对他们跟他们闹的话,矛盾一个激化就会彻底决裂了,安湛予害怕孩子们一走就真的再也不回来。
谁知,莫怀远会抬眸凝视着他:“身体养好了一些了么?”
“我想着,婚礼可以推迟一些再办。能来的人已经很少了,长辈不可以一个都没有……你可以么?位置还在给你留着。”
安湛予闻言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张哆嗦着,仿佛瞬间可以厥过去的模样,不敢相信。
小东西眼皮也剧烈一跳!
她早就想到过莫怀远为了她可能会做很大的牺牲和妥协,但妥协到这一步,在她的意料之外。
婚礼上。
双方父母就只剩一人。
莫怀远那边的两个空位缺席。
安湛予在那种情境下不管说什么祝福词,他难道都能接受吗?不会乱想,不会情绪失控吗?
“咳咳咳……”
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从对面传来,小艾吓得赶紧上前给他顺背,陈妈赶紧去接水去了,安湛予咳嗽得很剧烈,老脸都憋红了,好久才缓过来。
泛出几分猩红的眼眸,看着莫怀远,那种深意就好像当年看着莫豫南一样,他们父子俩的个性真像,你永远不会知道他会为别人,为集体牺牲到何种境地,将何种血泪委屈都心甘情愿地吞咽下去。
他是真愿意这么做吗?
不是的……
肯定不是的……
安湛予总算是想清楚了,他都是,全部都是,为了然然。
从进门的第一步算起,他莫怀远,正眼没有看过他一眼,称呼没有叫他一声,他强迫自己坐在这里,他父母的惨死,前尘旧事只字不提,只谈现在,谈婚礼,谈定居,言辞间给他最大的让步,只是为了,不让然然有半点委屈。
他们在这一点上,目标几乎达到了空前绝后的一致。
可安湛予觉得自己输了,他输给了莫怀远的隐忍,妥协,为他女儿肯做到的程度。
婆婆儿媳是天敌。
岳父和女婿,何尝不是呢?
小东西情绪微微失控,握着他的手腕许久,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茶桌上一时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果然,莫怀远的脸色在这一刻微微有些沉下来,但却依旧不动声色的,哪怕两人之间萦绕着的寒冽的肃杀之气已经无可遮掩,他却依旧淡然地稳着。
毕竟,这种情况还要持续一辈子呢。
“怀远……”
安湛予声调不稳地叫出了这么一声,过去那么多年里,尤其他少年时期,每次听到这一声都觉得是莫大的鼓励呢。
“你还恨我,恨我入骨,是不是?”
莫怀远放下了杯盏。
抿唇,他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沉声道:“我也是来到这里之后,看到这院里院外的一切,才觉得我可以不必那么恨,毕竟我跟安然最美好的那段记忆,是你给的。”
“我可以为她妥协许多事,但你要知道,在心里,我对你,永不原谅。”
冷冽的寒气和痛意一起,闪过了眸子。
“这我知道的……”安湛予颓然地坐着,苦笑,脸色很愧疚地说,“怀远,你知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错是错在哪里吗?最初的最初,我真的是因为愧疚难以心安才收养你的,我想着,要用一辈子的付出来偿还你失去的一切……这样,等你知道真相的时候,就可以少恨我一点了……”
“我要是始终都不忘初心,那就好了……”
“可我错就错在被你对然然的爱冲昏了头脑……我推开你,否认你……不让你们在一起,不让我的女儿跟着你一起恨我……”
“呵……我想到了那么多,猜中了那么多,却就是没猜中,你还能跟我这么平心静气坐下来说话的唯一原因,也是因为,你爱我的女儿,你爱
然然……”
“怀远,你说我是不是老糊涂了?没有我,你们会少走多少弯路,会少折腾多少年啊……我现在觉得,沈盼都一定在天上守着,骂我,骂我对不起我们的女儿,骂我对不起你……”
安湛予在外面如此风光的一个大人物,在茶桌前哭得那么狼狈崩溃,涕泪沾襟。
“怀远……”
“伯父对不住你,真的,对不住你……伯父错了,伯父……跟你道歉……”
迟来的这一声道歉,莫怀远不知道等了多久。
安然其实已经出来了,从洗手间里哭了一下洗了把脸出来,躲在墙角听他们说话,听着听着,感觉鼻酸眼胀,很快,就又跟着无声地哭了出来,拿手背一擦,满满的泪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强忍着咬唇不哭出声音来。
一双皴裂的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莫怀远僵硬的身子慢慢软下来,看着这老人的头顶,指骨动了动,却还是没能忍心将手从他掌心里抽回来,硬生生地,接受了那声道歉。
哪怕迟来,也还是来了。
他抽回手,优雅地站起了身。
看他一眼。
“……婚礼我等你来。”他说,说完这一句走开,到半路一停,侧首道,“如果然然不是真心嫁我,我绝对不会委屈和勉强她,我知道你怀疑,所以跟你说清楚这一点——安心。她情愿。”
最后的那一句,的确是安湛予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疑点。
他躬着身子,听见莫怀远说的最后那几个字之后,再一次失控地,悲恸到哭了出来。
安心。
她情愿。
*********
雪停了。
枣树下。
干枯的枝桠还没有半点要冒新芽的趋势,至少要等到四月清明才行,这日子,也过得很快,就要到了。
雪不再下了,外面却有风,一吹,簌簌的雪被除下来落在人脸上,就跟下雪一样。
莫怀远走出来,正对着树下那个抹开灰尘雪花,寻找着曾经在树上雕刻的印记的小女孩儿,安然看到他,动作停了,字迹其实也找到了。
——“然”“远”
然字笔画多不好写,当时小小的她把那个远字最后一笔拖了好长,把然字坠在了远走之旁的尾巴上。
你情我愿。
你追我赶。
夫唱妇随。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眼眸里像是缀满了暗夜的璀璨星辰,幽深又明亮,里面倒映满了她的映像。
树下,
比她高出一头多的少年,倾身而下,去亲吻她嫣红的唇瓣。
小小的她仰起头颅,以最诚挚的心去迎接。
眨眼,
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张开双臂,身上落满了雪花,将她抱入怀中,唇压上她的,深深索求。
爱你不止十年,比十年更远。
愿时光能温柔你的心,给你最想要的梦境,而我站在梦境的这一头,用最漫长的岁月说,我爱你。
我爱你。安然。
——番外之莫怀远VS安然,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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