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
做凡人那一生十分短暂, 他死在二十二岁,兵败连岳河。
萧凛兵临城下,他不愿做那个人的战俘, 纵身跃入大火之中。
并非讲究骨气, 但凡有一线希望,澹台烬都不会选择去死。他知道自己活不下去了, 与其让萧凛来动手, 不如自己做出选择, 起码有尊严些。
尽管尊严在他眼中, 什么都不是。
回味这一辈子,过得并不容易。
出生丧母, 幼年在宫廷摸爬滚打生活, 好不容易回到周国,从父兄手中夺权, 却输给了真正的天之骄子萧凛。
澹台烬躺在大火中,看见百姓山呼万岁, 那个柔弱明艳的女子,握住萧凛的手, 站在萧凛的身边。
恍惚间,澹台烬记起,她叫做叶冰裳,是萧凛的妻子。
在自己想得到萧凛的一切时,也想过得到叶冰裳,可是真正当他失去一切时,他却并没有多遗憾。
他疼得受不了, 蜷缩着身体,眸光怨毒, 心有不甘。他的权力付诸流水,可对于叶冰裳,他并没有多少执念。
得到,只是战胜了萧凛,失去,似乎也并不会多么执拗。
模仿了别人一辈子,少年在生命尽头,难免有些茫然。
火舌舔舐他的身躯时,他在想,他学习别人的爱恨情长,可是临到头,他真的喜欢过那个叫做叶冰裳的女人吗?
答案不得而知。
人间一场大火烧尽了他的尸骸。
谁也不记得历史上澹台氏最后一个小皇子。
*
旱魃将他捡了回去,邪骨重生,自此魔神降世。
许久以后,澹台烬才知道,原来世间的魔神,注定是生来孤独的。他带着一颗淬毒的心,走入魔道。
杀了多少人呢,他不记得了,当屠神弩拉开,脆弱的仙人们一个个在他面前倒下,他饶有兴致堆了一个万仙冢。
玄衣男子高坐于万仙冢之上,深深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为这股气息着迷。
昔日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在他掌下不过弱小的蝼蚁。
鲜血流淌过他的指尖,如此温热。
摆脱凡人身份的第四百三十年,他见到了萧凛的转世,公冶寂无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澹台烬用剑柄戳了戳他:“告诉吾,你曾经喜欢过的那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忘了叶冰裳的名字,也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当自己还是个凡人少年时,还未学会的爱情。
公冶寂无什么都没说,神魂消散。
澹台烬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收回斩天剑。把他的身体一并扔入万仙冢,折辱般地扔进去。
日复一日,修士没了生存空间,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般,躲在地下生存。
渐渐的,鲜血再也激不起他的兴致。
澹台烬连把那些灰老鼠捉出来的兴趣都没有,宁愿躺在魔域中沉眠。
旱魃和惊灭为此忧心,开始给他送女人。
他觉得好笑,明知魔神并无情丝,给他送女人有何用?她们就算脱-光了,在他眼中,也只是一摊白花花的死肉。
他们找来了许多女人,有妖娆妩媚的魔姬,有瑟瑟发抖的修士仙子,甚至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几个凡人女子。
他走过去,那股威压让她们连头都不敢抬。
他用足尖抬起她们的下巴:“说话。”
“魔神饶命,魔神饶命。”
他嗤笑一声,心里毫无波澜,连少时那股求知欲都淡了。
无情无爱,就是天道对魔神最好的惩罚。
他罪恶滔天,却永远无法尝到为一个人心动的滋味。这世间,也不会有人爱他,或许有一日,他死了连个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六界只会欢呼。
直到有一日,惊灭告诉他:“万仙冢里,公冶寂无的尸体不见了。”
澹台烬突然来了兴致:“哦?”
他的化身转瞬出现在万仙冢旁,循着一股浅浅的香气,他第一次看见她。
一个小女孩御剑,偷了公冶寂无的尸身逃跑。
她揉着眼睛在哭,抱住尸身,也不嫌弃公冶寂无快要腐烂。
“师兄,苏苏带你回家。”
澹台烬面无表情看了会儿,打了个响指,女孩连人带尸身,一同滚下仙剑,重重坠入凡尘。
胆子真大,世上无一个修士敢染指他的地盘,偏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吃了雄心豹子胆,来偷公冶寂无的尸身。
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惊疑不定四处看看。
她咬牙,身上摔得青一块紫一块,变出小木马,把公冶寂无放上去,还企图带着他走。
澹台烬斗篷之下的手指微动,那木马变成一张纸,轻飘飘坠地,再也没有驼起人的力量。
女孩闷不吭声,蹲下身去,背起公冶寂无往前逃跑。
澹台烬突然来了火气,手掌一翻。
真火下,火舌四起,点燃了他们周围。
女孩在大火中想要保护公冶寂无,却护不住他,纵然她抱得很紧,只能眼睁睁看着师兄化作灰烬。
过了许久,她从大火中爬出来,哇哇大哭。
澹台烬冷眼看着没有被真火伤到的女孩,竟是没有长大的凤凰神族?
有一瞬,他有过掐死她的想法,趁神族还未长成,将她扼杀在幼年。
可是他看着她那么努力保护公冶寂无,突然想起自己作为一个凡人而死的那一年。
火烧得那么大,几乎燃尽整座城池。人人拍手称快,没有一个人保护他陪伴他。
时隔多年,澹台烬再次体会到那种怨恨和嫉妒。
他没有杀苏苏,看了她许久,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从她身上看见什么。
*
又过了十多年。
久到澹台烬快忘记这件事,那一日,属下说,修士里出了个叛徒,捉了个天生灵体的修士要献给他。
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女孩。
她被一个叛逃的同门骗出宗门,带到了澹台烬面前。
惊灭把苏苏的手按在灵魂石上。
灵魂石亮了起来,只有干净纯粹的灵魂,才能使灵魂石发亮。
惊灭表示赞赏,叛徒十分高兴。
魔王宫殿鲜血汩汩,阴森昏暗,澹台烬坐在王座上,周身萦绕着黑雾。
黑色的斗篷包裹着身体,仅露出的一双眼睛毫无感情。
他冷冷打量着魔宫中的一切,还有那个白色的小身影。
女孩被周围妖怪们戏耍,她双手结印,试图攻击它们,凶倒是凶得很,可惜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年龄也小,她怎么打得过惊灭这些人?
苏苏试图御剑飞出去,被门口的魔族一巴掌拍了回来。
魔族都是人精,见王座上的魔神不语,看着他们戏耍女孩,显然默认了他们的做法,于是变本加厉。
苏苏的白裙子脏了,她在地上滚了几圈,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最后苏苏急得化作原型,用翅膀盖住脸颊,嘤嘤直哭。
魔宫灯火烧得“噼啪”作响。
澹台烬肤色在灯火映衬下惨白,他撑着下巴,睥睨着她。
小苏苏抽噎得直打嗝儿。
叛徒指着苏苏,讨好地说:“我特地来投靠魔尊,这是我送给魔尊的礼物。”
下一刻,叛徒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声音,血从他嘴角蜿蜒留下。
叛徒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所有人沉默下来,后知后觉,惊惧地发现魔神似乎并不高兴。
澹台烬突然伸出苍白的手指,拎起她。
苏苏眼睛里包着泪,澹台烬见她憋红了脸,以为她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她却突然说:“我可不怕你!”
澹台烬隐在斗篷之下的唇角弯了弯,视线扫过她发颤的两条腿儿。
还没长大的小凤凰肉垫脚掌粉嫩,柔弱。
成年的凤凰族可以火烧上古不周山,赤羽落下的业火可以焚尽世间一切罪恶。
不知道……能不能有一日,把他这样的罪恶焚尽?
他看着这双干净明澈的眼睛。
上古寂灭,到了如今,属于上古的竟只剩这最后一个神,还有他这种为孤独而生的魔物。
他触了触她眉心的朱羽,突然抬手,把她扔回了衡阳宗。
儆づ艹隼矗皱眉道:“魔神大人,您就这样放过了她?”
他冷声道:“不然呢?”
“她是修士。”儆ど袂楦丛樱“您怎么会放过修士?”
他漆黑的眸打量掉落在掌心的凤凰翎毛:“儆ぃ你相信夙命吗?”
儆ひ痪,久久不语。
上古魔神也问过她这个问题。
不久后,不死之身的上古魔神被众神围剿,被妖王背叛,消散在了天地间。
*
魔神有关于自身的预知能力。
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
上古魔神预知到自己会死的景象,于是寻找破解之法,造就同悲道,企图挣脱天道,摆脱夙命,可惜他失败了。
最为好笑的是,上古魔神偏死在同悲道上。
澹台烬的预知能力,在他摆脱凡人身体、成为魔神的那一刻,他也看见了自己会死。
身躯融入同悲道中,永远孤独冰冷,陷入黑暗。
魔都自私,澹台烬也不例外。他只爱自己。
六界就算化作尘埃,他眼也不会眨一下。
所以当儆ず途灭恳求他开启同悲道时,他把玩着那几颗神珠,微笑不语。
他们错了,他澹台烬,永远不会为别人牺牲自己。
他宁负天下人。
最后一个神族啊,澹台烬想,天神既然爱苍生,可否救救他这个卑劣的魔?
把玩着掌心翎毛,他突然笑了笑,有个大胆的想法。
上古的前车之鉴在先,开启同悲道是不可能开启的,不如来一场豪赌。
他手中翎毛轻飘飘的,随着四枚神珠飞向空中。
随着他惨白的手指旋转,那神珠汇聚在一起,成为一块透明的琉璃,包裹住凤凰翎毛。
他指尖弹了一滴血,赋予琉璃神石力量。
渐渐的,琉璃出现了轮廓。
少女纤细的足,翩飞的裙摆,圣洁的脸庞次第出现,最后是她眉心的一点朱砂。
她在空中,明净的眸坚毅,执剑而立。
澹台烬戏谑的笑容僵在嘴角,怔怔看着她。他这一生,第一次仰望一个人。
心里像是有一只手,轻轻拨动,让他生出几分奇妙的滋味。
那是小凤凰长大的模样。
猝不及防,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澹台烬伸出手,神女像落入他掌心。
冰冷的,高不可攀的,纵然离她很近,却依旧有着距离感。
他古怪地看着她,神色有些许扭曲。
澹台烬突然想起那个不肯放弃,大胆来偷公冶寂无尸身,想让师兄走得体面的人。
“黎苏苏么?”
魔神并无情丝,他不知道自己心里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仅仅一尊她长大后的神女像,不能打消他原本的计划。
澹台烬没有用四枚神珠打开无情道,他把神珠造成琉璃神女像,送回了过去的时空,幼年的自己身边。
得知仙门打算送苏苏回到五百年前时,整个妖魔族都陷入了骚乱。
“魔神大人,怎么办?我们要阻止他们!”
澹台烬袖子一拂,空中水镜呈现出仙界的模样。
他并不惊慌,因为这一切,本就是他设定好的局,不想要既定的夙命,他便与六界苍生来一场豪赌。
若输了,他随夙命而死。若赢了,他摆脱夙命,六界为他铺路。
少女苏苏坐在法阵中,双手结印,面前是勉强修复好的神器过去镜。
过去镜映照出她的模样,与他曾经送走的神女像分毫不差。
“要去五百年前抽吾邪骨啊?”他撑着下巴,看着水镜中的景象,突然有几分诡异的期待,“抽邪骨需要吾动情,那么有朝一日,你也会像保护他一样保护吾吗?”
他突然笑了,低声对水镜中的少女道:“有本事,就让吾爱上你。否则,这场以六界命运押注的赌,你必定输。”
彼时,叱咤风云的魔神不觉得自己会输,他只想利用神女改变自己的夙命。
可他永远没有想到,故事的最初始于阴谋与自私,故事的最后终于爱和付出。